秋风里的凉意重了。对这凉意最敏感的是树上的老哇哇和唧留，它们被秋风吹哑了嗓子，在某一天突然就噤了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变蓝了，高了，像热恋中有了决断姑娘的眸子，不再犹豫和迷茫。滦河则变瘦了，但河水变清了，清得把整个天空都映了进去，让人感到它变得深不可测了。田春林、何丰年、乔小珍正在村委会商量建温室的规划和方案，一位姑娘骑一辆红色摩托，风尘仆仆进了院子，嘀嘀嘀按着喇叭。那姑娘摘下头盔，几个人见是王玉环，赶忙迎出来。田春林问，哪阵风把贵妃给吹来了，是不是想什么同志啦？
王玉环梳理几下被头盔弄乱的头发说，听说你们的合作社搞得挺红火，何站长都有些乐不思蜀了，也来沾沾仙气。
何丰年给乔小珍介绍，这是我和田春林的初中同学，贵妃饭店老板王玉环。乔小珍听田春林说过何丰年和王玉环的关系，说，何站长这阵又帮我们搞培训，又制定温室建设方案，忙坏了，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净吃方便面了。王玉环是个敏感的姑娘，见何丰年躲躲闪闪像是在回避着什么，调侃一句说，看起来何站长不光是乐不思蜀，还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状态！何丰年表情干干巴巴说，贵妃，你不是说想开个农家乐饭店吗？这里的环境不错，是个候选之地。王玉环笑笑说，今儿个就是为这事来的，田春林，那次吃饭时，把你们这儿说得天花乱坠，带我去看看有啥好风景。田春林说，贵妃好不容易来一回，是不是得创造个机会和某同志单独待一会儿？
何丰年想借这机会，让乔小珍明白一下他和王玉环的关系，说，贵妃好像说过，上学时你这个中考状元才是她心中的偶像，咱一块去看看东凤坨的风景，她看好了这地方，说不定你还会有意外收获呢。
几个人出村子，沿滦河大堤走一阵，进了老滦河滩上的杨树林。王玉环在树林里走了一阵，眼睛亮起来，说，这几年春游秋游，喜欢野餐的人多起来，进这杨树林萌生了一个搞野餐式餐饮的想法。比如把餐桌，不，餐桌也不用，就把一张餐布铺在树林里，让人们席地而坐，边吃饭、喝酒边享受自然风光，这感觉应该不错吧？这种形式在餐饮服务业大概还没有，搞好了肯定能火起来。就边走边在树林里指指点点，这儿盖几间茅草屋，那儿搭座凉亭，树上挂一溜红灯笼酒招子做路标，畅想起来。最后她问大家，我这个创意挺有特色吧，是不是餐饮服务业的一个新模式、新创举？
何丰年说，我咋觉得你的创意有抄袭之嫌，像《水浒》里施恩的快活林，或者孙二娘的十字坡。
王玉环说，你还真提醒了我，这两个名字都是好招牌，咱都可以打它，但不卖人肉包子。
何丰年说，算了吧，叫个贵妃就让人想入非非，再弄个快活林，非把扫黄打非的招来不可！
王玉环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是不是思想意识有问题？这时走在前面的乔小珍，停在一棵白杨树下喊大家。几个人过去，见这棵粗壮的白杨树干上刻着一行字，上面并列着两个名字，下面是“相好了”三个字。这该是谁为了纪念或者见证他们的爱情刻上去的，由于时间久了，随着树干长粗，字已经变形，“相好了”三个字清晰可辨，两个名字却模糊不清。
几个人辨认一阵，认出名字的姓氏一个是田，一个是王。田春林琢磨一会说，我知道是谁了，咱村没有姓王的，这个王字加一点就有答案了。
乔小珍问，他们是谁？田春林点着那几个字说，王字加一点是玉，应该是你大姐玉珍，另一个自然就是田自高了。大家按田春林的分析再去辨认，果然是这两个名字，便一起笑起来。乔小珍说，三和尚就会出这洋相，“相好了”俗不可耐。何丰年说，让一棵白杨树来见证他们的爱情，陪着他们的爱情栉风沐雨长成大树，这多浪漫啊……不，是既浪漫又朴实。“相好了”三个字多朴实，朴实得带了泥土味。
王玉环说，我看最朴实的是这种形式，敢恨敢爱，敢把自己的爱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田春林听出两人话里的意思，说，如果把那个田字改成何字，另一个名字就是玉环了。既然你们俩都这么羡慕，干脆选一棵树也浪漫和见证一下！王玉环不是准备开发这片树林吗？你的创意挺多的，包装一下，大家都来效仿，说不定还会成为一片爱情林，能吸引不少人呢。
何丰年和王玉环却谁也没说话。出了杨树林是村里的窑场。
窑场已停了几年了，两座砖窑如同被削去山头的土山包，显出一副颓势。窑场前的土地由于多年取土烧砖，被挖成几米深的土坑，里面积满了水。王玉环看过水坑，又去看砖窑旁的一排房子。
这些房子原本是供烧窑师傅和窑工们休息吃饭的地方，乔守金当村主任后，经常来这里办公和招待客人，对这些房屋进行了装修改造。用田大明白的话说是在村委会这个“中南海”之外，又建立个“避暑山庄”。王玉环见厨房里有小灶台，待客间镶着地板砖，另外的屋子里则打着土炕，反复看过后，对田春林说，这地方能不能租给我？
田春林问，你租这地方干啥，不会是也想挖土烧砖吧？王玉环说，把它改造成一个农家乐饭店。田春林以为王玉环在开玩笑，说在这地方开饭店，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王玉环说，我已看过几个地方，这里的环境有几个优势，那几间有土炕的房子，可以改造成炕头餐间，前面的水坑可以用来垂钓，旁边的树林则可以搞些养殖，设计包装一下应该有些意思。
乔小珍说，这个想法太好了，一来窑场可以变废为宝，二来也省得有人再打它的主意，想烧砖祸害土地。
何丰年四处望一阵说，贵妃是不是看上了这里的风水？你看那两座窑像山，前面又有水，这叫前有罩后有靠，是风水宝地。
王玉环说，前有罩后有靠是选坟地，你在咒我吧！又问田春林，你们的温室准备建在哪儿？
田春林问，这跟开饭店也有关系？王玉环说，当然有，农家乐饭店要开出点意思来，一个是饭菜上有特色，一个是还要有玩的地方，有了温室可以搞采摘来吸引顾客，我不是说想沾沾合作社的仙气么。
王玉环看准农家乐观光饭店的潜力，早想出来闯一闯，很快和村里签下承包窑场和一片树林的合同，开始忙碌起来。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请人做了设计后，在那一排房屋顶上架起三脚架，铺上谷草和蓑衣草，外边的墙壁包上松树皮木板，上面挂了一串串高粱穗、苞米棒子和红辣椒。几间有土炕的房子重新打了炕，炕上放一张老式八仙桌，桌上摆着过来烫酒的酒壶酒盅子，炕头上还铺了一条狗皮褥子。地上则是不知从哪儿收来的老式家具，窗户换成了木格式的。窑场前的土坑也进行了改造，有水的地方种上了芦苇和蒲草，还在水面上移来了莲藕，而后撒下鱼苗，用木桩架了几个简易垂钓台。旁边的树林思谋了几天，没有动什么工程，只是买来一百多只半大土鸡在里面散养。最后她用竹竿围了个院子，院子两侧架着一盘碾子和石磨，院门设计得也很有特色，简简单单一个茅草牌坊，上面挂着店名。她没有打十字坡、快活林招牌，而是自己起了个土名字：
老炕头。
这一切都弄好后，王玉环请来田春林、何丰年、乔小珍等村里年轻人提意见。大家看过后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褒贬不一。何丰年说，是不是太土了？人家也有这样装修饭店的，是外面土，里面不土，你这里却是里外都土。
王玉环说，要的就是这个土劲儿，打的也是土招牌，要是能成为全县第一土，就成功了。
田春林明白了王玉环的意思说，贵妃真是要做村姑了，在土上下足了功夫，土出了特色，土出了别致。
王玉环看看何丰年说，看起来知我心者，田春林也！何丰年则瞄乔小珍一眼说，当然了，你说过上初中时就崇拜田春林，能不知心吗？
田春林说，别人都是防范第三者，你俩咋要硬拉一个第三者？何丰年说，第三者泛泛而讲是有积极作用的，数学里说三点成面，凳子有了第三条腿才能站稳，恋爱中有了第三者，也可以说是引进了竞争机制。乔小珍说，何站长的说法，简直奇谈怪论，恋爱中是没人喜欢第三者的。王玉环说，何大站长思想活跃，意识超前，你们对他还缺乏了解。王玉环的饭店开业不久接待了一位老人，老炕头也因此名声鹊起。老人姓高，乐水人，离休前是位副部级干部，县里领导尊称高老。高老十几岁就参加革命，在滦河两岸打游击，沿河好多村子是他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每年都要回到家乡，来看看这片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去探访一下当年的堡垒户。这天临近中午，高老探访回来，沿滦河大堤回县城时，看到路旁的老炕头饭店招牌，让司机停下车，顺一串红灯笼走进了用竹竿围起的篱笆院。他用手抚摸一阵院子里的碾子，望望挂在墙上的高粱穗苞米棒子，对跟在身边的人说，要在这里吃饭。
陪同高老的是县委办一位李主任，忙让人找来王玉环。问过饭店的卫生情况后，要她安排最宽敞亮堂的房间。王玉环凭几年经营饭店练出来的眼力和积累的经验，很快作出了判断。她没有听李主任的话，带高老去了盘有土炕的屋子。进屋见那土得掉渣的摆设，李主任的脸黑了，正想要王玉环换房间。高老环顾过屋里摆设后笑起来，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狗皮褥子上。
王玉环心里有了底，笑盈盈地问，高老，想吃点啥家乡饭？高老想想说，高粱米爬豆焖豆干饭，马蔺粉炖肉，再来个萝卜条香菜汤。
这两样饭菜厨师都不拿手，王玉环灵机一动，赶忙去村里请来贵奶奶。李主任陪高老在屋里坐一阵，见饭菜不上桌，便去厨房里催。见做饭的是一位七十多岁老奶奶，慢条斯理，像是在磨洋工，找到王玉环要她亲自下厨。王玉环说，紧锅鱼慢锅肉，高老想吃的饭菜，要的就是慢功夫，别人做不出他想吃的味。
等了有两个钟头，饭菜终于端上来。那高粱米爬豆焖豆干饭，不干不湿，开花的白爬豆和红红的高粱米，看了就让人有食欲。高老的喉结蠕动一下，夹一口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立刻感到满口米香豆香，不由赞叹道，这才是地道的家乡闷豆干饭，又去尝马蔺粉炖肉，嘴里说了一个香字。
吃完饭，高老去看做饭的师傅，见到贵奶奶笑着说，我觉得这豆干饭闷得这么好吃，原来是老姐姐的手艺。
贵奶奶说，开饭店的闺女说你是个大官，想吃过来味的豆干饭，寻思着你上了岁数，牙口不好，焖得时候长了会儿，耽误吃饭了吧。
高老说，咱家乡不是有句话，好饭不怕晚。又拿起木马勺问，这些老古董是你带来的？
贵奶奶回答，是饭店里的，还有这些高粱秫秸锅盖、平贴都是她的。这闺女心细，想吃老家饭，用这才能做出过来的味儿。
高老说，老姐姐说得对着呢，家里那电饭锅、微波炉做出来的饭，就是没个味儿，因为它们不接地气，没有土味儿！
贵奶奶问，你今年多大岁数？高老说，七十六，属虎的，秋天生的，我的大号就叫高秋生。贵奶奶说，你别叫我老姐姐，我七十四，属龙的，刚从坎上过来，比你小两岁呢。
高老哈哈笑着说，咱别信那坎，要活到一百岁！后晌，高老出去转了几个地方，到傍晚又回到老炕头。他对陪伴的李主任说，小李子，打电话把县宾馆房间退了，让我睡睡这老火炕，找找当年住在老房东家的感觉。
李主任面有难色，说老领导，这里条件不太好，还是回县里吧，晚上杜书记还要陪你吃饭。
高老说，我已和他讲了，来时见个面，走时告个别，不要天天陪吃饭。他一陪，其他领导也要陪，兴师动众弄一桌子菜，还不如在这里吃得可口。
李主任犹豫一阵，去外面打电话。晚饭前，杜稼田带县委办公室主任和刘新民赶过来。高老见了说，稼田，你工作那么忙，咋还跑来了？我住这里就是想躲个清静，少给你找麻烦的。
杜稼田笑着说，想来看看是什么地方把老领导给迷住啦。高老说，这地方可比你那四星级宾馆好多了，回老家，回老家，这里才有老家的感觉。
杜稼田摸摸狗皮褥子下的土炕说，这炕硬，老领导睡得惯？高老说，从小在土炕上滚大的，咋能睡不惯？你们知道这土炕哪块最热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