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是个热心肠和知恩图报的人，就像二胖说的，人虽然离开了农村，心却像一个蚂蚱在庄稼地里跳来跳去。回县城后，他把公司的事交给白丽打理，而后专心致志帮村里的合作社跑起了温室蔬菜销售。按照两条腿走路的想法，第一步他们去敲县超市的大门。狗子和县里最大一家超市的总经理，虽然没有深交情，也算是脸熟鼻子熟。打过电话，总经理在外地出差，要他直接去找负责蔬菜销售的部门经理。狗子带田春林和乔小珍在超市一楼蔬菜销售柜台做了调查，了解到蔬菜的供应地和价格后，心里有了底，满心欢喜地去了经理室。
经理姓俎，见面很热情，说总经理已打过电话，指示给以特别关照。但在谈到实质问题时，脸上却露出难色，说超市的蔬菜是固定客户，由批发商统一供货，咱县刚刚开始发展温室蔬菜，怕产品质量标准达不到要求。超市不是大街上的菜摊，一会儿一个价，卖到最后，伤的残的、大的小的可以按堆儿处理，实在没人要，还可以倒进马路沟里。
田春林和乔小珍详细介绍了村里温室蔬菜的规模和生产管理情况，说黄瓜西红柿绝对能达到标准。俎经理笑笑说，跟你们实话实说，超市不愿意和种植户直接打交道，特别是本地菜农。同意你们的蔬菜进入超市，就要签合同。合同一签我们就被动了，你们就主动了，到时候送来的蔬菜达不到质量标准，我们不收，你们就会闹事。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最后吃亏的总是我们，在这方面有不少深刻教训。
田春林就又讲了蔬菜专业合作社，说我们不是你印象中的种植户，蔬菜有自己的品牌，正在注册商标，比那些批发商有优势，保证守合同、重信誉，在质量和价钱上有竞争力。
俎经理听到最后有些不耐烦了，说，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你们的蔬菜再好，我们也不能要，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请理解吧。
狗子见谈判陷入僵局，转个话题说，俎经理，县城有家老鱼头火锅店，挺有特色，中午咱一块儿坐坐。
俎经理说，谢谢田老板，农民种菜不容易，一顿饭得吃进百八十斤黄瓜去，太可惜了。说完站起来，表示要送客。
出师不利，田春林和乔小珍有些沮丧。狗子安慰他们，好事多磨，闯市场就像在大海里洗澡，呛口水是正常的，等想办法再攻攻这个堡垒。
狗子又托了几个关系找俎经理。俎经理不但没有被攻动，有一次和人喝酒时还说，田老板是不是在歌厅唱歌时，想玩小姐被公安局抓了的那个？干这事儿挺大方，请我吃饭说去老鱼头火锅店。那老鱼头有啥吃头，纯粹老土！就这相儿蔬菜还想进超市，上大街摆摊能找个好地方就不错了。没几天，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狗子耳朵里，还说这个俎经理有些爱财，那些蔬菜供应商除了年节，要按季给他送红包。狗子心里本来就生着气，听了这话就开始七窍生烟了，骂道，他妈妈的，这小子还真是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不仁咱也不义，他不是说摆地摊也占不住一个好地方吗？咱就摆个地摊给他看看！
狗子在超市四周转两圈，见对面有两间卖农资的门市。店主常从他那里进些货，两人的关系也不错。他要店主歇几天业，损失他来补，把门市租下来。
田春林说，这法儿是不是有点邪？狗子说，这叫以毒攻毒，也算为民除害！咱农民也不能太老实了，要不然总让人拿着当软柿子捏。狗子让立秋开上农用车，从村里拉来黄瓜西红柿，让乔小珍、豌豆、杨灵灵打扮得鲜鲜亮亮站在门市里。黄瓜、西红柿按批发价卖，每斤比超市里便宜一两毛钱。三个年轻姑娘很卖力气，嘴上甜甜，脸上带着微笑，把前来买菜的人们招呼得很高兴。店门前很快就聚满了人，有的老太太甚至还要提前来排队。
卖到第三天时，一个中年人进了菜店。看过货色后问，黄瓜是从哪里进的，这样卖赔不赔钱？
乔小珍说，是我们村温室里产的，比卖给那些批发商还多挣两毛钱呢。中年人问过产量后说，想进超市吗？
乔小珍答，当然想。中年人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俎经理颠颠跑来，点头哈腰问中年人，总经理有啥吩咐？中年人说，他们的黄瓜、西红柿想进超市，你了解一下情况把这事定下来。
又对乔小珍说，这是负责蔬菜销售的俎经理，具体事项跟他谈。俎经理抬头看清乔小珍，脸不禁有些红。乔小珍知道不能讲出曾被拒之门外的事，装作不认识似的跟俎经理打招呼。俎经理给乔小珍介绍中年人，这是超市总经理，邢总。
邢总点点头，不知是对乔小珍，还是对俎经理说，这黄瓜、西红柿货色不错，蔬菜卖的是个新鲜，老百姓吃的也是个新鲜，既然咱家门口有，何必舍近求远呢。俎经理满脸堆笑说，邢总说得对，家跟前能降低成本，损耗也小。又对乔小珍说，没邢总说话，超市是不能随便进的，你们必须保证质量，不能砸了我们的牌子。
乔小珍见俎经理一副阴阳脸，冷了口气说，俎经理，放心吧，我们还怕砸了自个的牌子呢！
打开县城超市后，狗子又带他们去寻找批发市场。他把目标定在了山海关外的海宁果菜批发市场。考虑到这次考察的时间长，乔小珍原本要豌豆跟她一起去，后来想到村里的温室蔬菜还需要技术指导，带上了杨灵灵。狗子开上自己的车，还带了一万块钱。他对田春林说，今年能发这笔财，全靠你提供县里建温室的信息，按现在做买卖的潜规则，应该给你一笔好处费、信息费啥的。知道给你钱不会要，这次外出考察的吃住我包了，算还人情，也算为村里作点贡献。
海宁果菜批发市场离山海关不远，辐射京津和东北三省，是北方的一个重要果菜集散地。四人到后，见来这里收购蔬菜的有全国各地客商，狗子分了工，两个人一组，分头去了解蔬菜的产地、销售价格、收购商是哪里来的？准备把蔬菜销售到哪里去？乔小珍和杨灵灵准备得很充分，拿出本和笔分别跟田春林和狗子去做调查。乔小珍和狗子一组，她问得很仔细，问过蔬菜的产地和价格，顺便又打听着温室技术和品种等问题。有菜农客商见了，问，你们是不是报社的记者？狗子开玩笑说，我们不是记者，是记着，脑袋不好使，用笔和本记着。
忙碌了大半天，四个人把了解的情况在一起一碰。狗子得出结论说，这里是一级批发市场，也就是说这些收购商都是“二道贩子”。咱得到他们收购蔬菜后要去的地方看看，那里才是直接面对销售市场搞批发的地方，也是咱蔬菜能批发出好价钱的地方。而后，根据掌握的情况，确定了几个县城批发市场。
接下来四个人一连跑了三天，摸清了七八个县级批发市场的蔬菜价格，基本上掌握了周边十几个县城的蔬菜需求量和行情。乔小珍和杨灵灵的笔记本上也记下了不少有价值的数字信息。
这一路还算顺利，了解的情况也让人满意。几个人心里很兴奋，说闯市场，就要走四方，真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然而第四天，在剩下最后一个准备去考察的市场时，却遇上了麻烦。这天晚上，四人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时，停在外面的车被撬了。狗子装钱的包和乔小珍放笔记本的包，全被偷走。
饭店小老板替他们报了警，公安局110来得很快。照过相，询问了丢失的物品后说，这类案件时常发生，你们也太麻痹大意了。
乔小珍包丢了不怎么在意，心里急的是里面的笔记本，对警察说，请你们想想办法，赶紧把小偷逮住。警察说，这类案件大都是团伙流窜作案，有时很好破，抓住一个就能牵出一串，你们耐心点儿，等消息吧。乔小珍说，我的包里有重要东西。
警察说，刚才说包里只有一个笔记本，那笔记本不是电脑笔记本吧。乔小珍说，笔记本虽然是纸的，上面记的东西很重要！警察问，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不会是国家机密吧？乔小珍太纯真了，说，是记的菜价，对我们来说比国家机密还重要！警察笑笑说，放心吧，小偷偷的是钱，对菜价不会感兴趣，那上面如果有你的名字和联系地址，说不定还会用啥办法还你呢。狗子被陷害进拘留所后，对警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听了这话，心里有股火在蹿，想想不能发作，黑了脸说，我们就谢谢警察同志了，但愿能碰上一个好心的小偷……上车后，狗子问大家身上还有多少钱。几个人把口袋掏空，乔小珍点了点，刚好二百块。狗子说，咱都共产了，过共产主义日子。这二百块钱，一百块明儿个的油钱，一百块今儿个黑介住店足够了。下一站要去的地方有我一个客户，到那儿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只是今儿个黑介要遭点罪了。
狗子开车转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在县城一角找到一个便宜些的旅店。招牌上的标价是两人间六十元。狗子对一直在诅咒那可恶小偷的乔小珍和杨灵灵说，两个美女振作起来，去和店主砍价，争取砍出明儿个早晨的饭钱来。
乔小珍和杨灵灵讨价还价，讲了好大一阵，把房价砍到了每间五十块钱。狗子最后出马，他对店主说，这个价不中！一间房子五十块，两个人住，每个人二十五块。二十五块，就是二百五十毛，我们不成了四个“二百五”吗？最后每个房间交了四十五块钱。
住下后，乔小珍去找狗子，说知道钱不多了，还是想去买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好趁着脑袋里还记着几个蔬菜市场的情况，把它们赶紧记下来。狗子说这是大事，比吃饭睡觉重要，赶紧去买吧。又笑着说，看来钱不是越多越好，而是少了好，共产主义精神和集体观念，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培育出来的。
乔小珍和杨灵灵买回笔和本，开始忙碌起来。房间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床上铺的是厚厚的稻草垫子和薄薄的褥子。店主大概是怕把暖气片冻裂，才没有关掉自家烧的小锅炉，屋里冷得伸不出手来。两个姑娘倒有办法，一个在屋里走着遛回忆，一个蹲在床边用嘴哈着手做笔记。乔小珍说，屋里冷也有好处，能让头脑保持清醒，把笔记本上的东西都回忆出来。杨灵灵也说，还真是那回事，现在那些数字一个个在脑袋里蹦。一个钟头后，两个姑娘把走过的几个市场，有参考价值的东西，凭记忆全部重新整理了出来。而后又去找田春林和狗子，想让他们帮忙核实一下。
田春林和狗子的房间更冷。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冰霜，西北风从关不严的窗缝里钻进来，像打了冷风的冰窖。两个人不敢躺下，披着棉被坐在床上聊天。听了乔小珍介绍的情况，几个人便一起回忆起来。
节气在大寒里，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外面滴水成冰，屋内的气温也在零度左右。这个寒冷的夜晚，冻得他们手脚麻木，全身关节僵硬，但他们身上的血是热的，是汹涌澎湃着的。他们互相提醒着、印证着、补充着，储存在记忆深处的一个个场景、一条条线索、一串串数字被唤醒了，变得清晰起来。
核对完那些数字，已过了夜里十二点。乔小珍说，这屋里太冷，我们屋暖和点儿，咱干脆别睡了，让狗子哥给讲讲闯市场的事。狗子也说，这么冷的天，还真不能睡觉，睡着了说不定明儿个就起不来了，把咱冻成冰棍，和田春林披着棉被去了乔小珍和杨灵灵的房间。
进屋后，乔小珍和杨灵灵也学狗子和田春林披了棉被坐在床上，几个人互相望望都笑起来。
田春林说，狗子哥，上回在村里给我们讲了精彩的一课，还有啥真经，再给我们说道说道。
狗子说，我那点儿东西都卖给你们了，往下就是像今儿个黑介一样，得舍得吃苦了。当初为了找货源，我连这样的房间也舍不得住，常有睡候车室的时候。
乔小珍说，多亏了这次你带我们出来，要不然咱村的蔬菜就亏大发了。狗子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咱农民再像过去那样只埋头种地不看市场，种出的东西就会没人要。种出了好东西，不知道真实的市场行情，也卖不出好价钱。庄稼人心眼实、厚道是好品行。可心眼太实了，眼界太窄了，被认捡了便宜，最后还会说咱愚昧。
杨灵灵说，狗子哥说得太对了，如果我们不出来，在村里把温室蔬菜卖给那些经纪人和批发商，真的是少卖了钱，还要感谢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