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走着：
长沙市的街道是如此狭小的，不，天空是如此狭小。并且，在这狭小里，还哭泣的顽童一样不断下雨，每一条路都泥泞了，每一个人都濡湿了，使人忧愁使人愤怒。
在雨中走着：
长沙市的街道是如此狭小的，不，天空是如此狭小。并且，在这狭小里，还哭泣的顽童一样不断下雨，每一条路都泥疗了，每一个人都濡湿了，使人忧愁，使人愤怒。
因此更使人想起失去的土地来：三月的苏堤，枫叶的栖霞山，菜花的原野，大风的海滨……那里有那样好的晴朗：自由的，和平的，香甜的，无穷大的。在长沙市，抬起头来不过是狭小的天空，低下头去又是狭小的土地或者道路，并且，这天空、土地或者道路又给扯在可厌的雨中！
失去的土地啊！……
就是下雨，失去的土地上的雨，那也是使果实更多含些甜蜜的水分与使田禾更深一层青翠的雨，那也是带一阵凉风来的轻松的雨，那也是把景色洗濯得十分明朗或者配合得更觉柔和的雨，这里是这样的雨呢！这样的雨，只是泥泞，只是濡湿，只是使花朵样的人忧愁而毛石头样的人愤怒而已。
在雨中走着，失去的土地的憧憬啊！
南汇县的雨是近于雾的，每天我走在城墙上，享受着欲湿不湿的那一种凉意，什么地方的金银花在吐早香呢？什么地方的乌鸦在咳嗽呢？金黄的菜花与翠绿的麦浪罩着一层新娘纱呢。
那时候我年纪还过于轻，还不懂什么，只是思想如茧中的蛾一样还没有咬出来，没有太阳光，没有新鲜空气，厌烦，痛苦，因此我就把我自己与我的心情一齐暴露在海滨的雨中，负着两手，一个水牛的样子在城墙上踱着，如老人在夕阳中的悠闲。这也是逃避于大自然么。
但是，隔着这样的雨，这比烟雨或者毛毛雨更小得多的雨，一面是一个苦闷着的青年的我，一面却是那么浑圆而掩盖不尽光辉的蔷薇黄的太阳，我隔着一层蒙昽仰望着太阳，太阳又隔着一层朦胧照着我！
在西湖，雨的故事是说不尽的……
我特别清楚地记住那一次：
我看着黑云是怎样结合与发展的；怎样跨过一带山峰的障碍；怎样使天变了脸色；怎样使湖水吓得血都变青了那样每一滴水都抖着；怎样使木头的老树破了沉默，大声欢呼起来，一万只手高举在空中挥舞着；怎样使永远给踏在人类脚下的尘土与不幸的花叶驰骤在自由的空间……
我为天地的壮美所醉，对同行的俞说定了。
“我们来和它赛跑，看谁跑得更快！”
我们与暴风雨一起向前狂奔！
八一三的前夜，我们在江阴到无锡的公路上行军，也是与这样的雷雨平行的。那时候我已经真正拿起了枪，我还是个下级干部呢！平原上全是活跃的电光，那天地间的火花，从沉闷中杀出来的矫健的光明；也只有雷霆的说话，如末日的审判大声辩护着正义，又大声斥叱着黑暗与腐烂，一切都没有声息了，你听不到胡琴、青蝇、念经、讲演、衣……刺刀刃与我，走着，一身全湿了，我受了洗礼了。
哪里还有那样的大声势呢！
在句容县的演习里，我也冒了雨了，在陶吴镇也一样。
雨滋润着田里的紫红色的苜蓿花，雨着山坡上的青麦苗，当我经过的时候。
当我经过的时候，我想，这紫红小花是如此可爱的，弄来吃倒不很有意思么。
但是当我放下了枪，提着饭盒，一脚走进农家时，我立刻嗔到了一种酸味，同时也立刻看见了真有吃紫红小花的人，紫红小花真作了食物，可是却不是为了“可爱”的“有意思”之类，而是为的饥饿的“有意思”。我鼓勇访问了几家，我怕看雨中的紫红小花了，虽然它不但是食物，还是唯一支持某一群人生命的东西。
我怕了么？不！我是懂了，我更懂了！
在雨中走着，一切就像是昨天。
但是，在这长沙市上，除掉经济的繁荣与政治的平静外，我能够在雨里得到点什么？……
我看见了沾泥的口红，我看见了溉人一身泥水的半流线型汽车，我看见了雨、风无阻的汉宫歌舞团，滴水檐前的红绸裤子女招待，也看见了在泥泞中奔跑着叫喊着的难民卖报童与以木拐蹀踱的伤兵在这狭小的天空与狭小的土地或者道路上……我只有愤怒！
由于泥泞，由于濡湿，我想起了失去的土地。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
十六日，长沙
(选自《七月》十八期，一九三八年七月十六日出版。署名s·M)
从东亭到安镇是十公里。因为爱惜皮鞋，我脚上穿了一双破旧的，不时有沙子之类从鞋的磨穿处钻进来，瓜络的鞋垫也碎成一片一片刺脚的东西，不怕走路的人到了这里也只有一肚子的咕噜了。课目是静肃行进、联络法、受敌探照时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