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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得走,并且立刻就走。她艰难地立了起来,仍旧把小孙子和包袱分抱在两个臂弯里。但是这一次休息却使她完全无力了,手臂软软的像湖岸的杨柳枝,骨骼松懈而又仿佛有一种酸涩而麻木的轻微痛感胶着在上面,她完全抱不住这两个宝贝,不必说走路,更不必说要从人群中挤过去。

但是她终归是要走的,怎样走呢?她的心像笨头笨脑的小羊一样在胸里乱撞着,她无意中又望着那一口灰黑色的井。

“啪!——”什么地方清脆的放了一枪。

她竭力支撑着,走到那条无人的巷子里,小偷一样边走边向各方面张望着,转动着多纹而瘦弱的项颈,用一种不大方、丑陋而多少有一点阴沉的神态。

俯在井栏上,可以看到井水闪动着忽黑忽白的光。人们忘掉了它,既不供饮用,也不供洗涤,只是让水面闲散的浮动着的木片、污物、枯叶和泡沬。只有一个办法:把包袱投到井里,到警报解除以后再叫儿子来捞取,自己抱着孙子到城外的掩蔽部里去,那样可以有希望。否则,说不定,或者失去包袱,或者失去人,或者一切都完结。

她向井里望着,心里恨极了,眼泪枯涩的从眼角滑下来,附着在鼻翅上。她忽然冲动地转过背脊,像一只雄鸡一样摆着架子走回去,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让炸弹把一切炸个空空如也吧,逃什么呢?什么地方不是可死之处?谁有把握呢?但是,她的勇气并不怎样多,她并不坚持自己,当走到巷子口,就看见那些警察、防护团员,那些密集在城门洞里不敢略一移动、两眼畏缩的望着高不可测的天空期待着什么的人们,她又走回来了。

她第二次来到井边。但是一看见井水,脑中又如春涨的江水一样混乱了,心上有无数的毛虫在咬啮。这井水是不是很深呢?假使很深,那包袱一投下去是不是还有希望打捞起来呢?假使不怎么深,或者很浅,那么,给别人打捞了去又怎么办?……她一次一次的下了决心,又一次一次的动摇。

她又迅速朝巷子两端望了一眼,擦擦眼皮,咬了一咬残留着的几颗浮动的牙齿,腮肉在颤动。她真把包袱投入井中,

“咚!一”一声水响,水花洒在井壁上,水光诡谲而激荡的变幻起来,她弯着微驼的背脊向下面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种特别的曲线不可思议的歪曲着,撕裂又融合,水泡不断的从井底直冒上来,混乱了她的视线。一个满足的苦笑悄悄的掠过她的木片一样的嘴唇。

她在呼喝声里走到城门边来,一个宪兵挺着发白光的刺刀逼住她,因为她年老才忍耐着没有打她。这时已经严禁任何人有什么行动了,人们蠢动拥挤在城门的黑影里,像一群飞倦了的鸽子。远远的,天空又传来马达声,不知道是中国飞机还是日本飞机。她抱着孙子,用手拍着,小心的用两眼望着别人的脸,一个一个的向他们细看。忽然,她不放心起来:这些人仿佛都知道她把包袱投到井里去了,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可告人的诡谲的眼光,有的冷淡地望着别处,那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她的心震动起来。她昏乱了,她要叫,要哭,要阻止这些坏蛋……

忽然,一个地方炸弹爆炸起来:“轰,轰!轰啦!——”

大家一下都向内缩,有的人给挤在城墙上,胸骨受着没有弹力的压迫。一个小孩子哭叫起来。她的来弟是不很爱哭的,现在他仍旧酣睡着,她想,他不会受惊么?——等到一注意,她才发现,在她手中的并不是来弟,而是一个包袱!她仿佛是一只蜉蝣给吹在狂风里,疟病发作似的变黄了脸,睁大了昏沉的眼直盯住包袱,口微开着。忽然,她把包袱抛在地上,一声尖锐的哀叫,疯狂的、勇猛而无理的推挤着别人,她要去看她的来弟。……大家骚动起来,有一个男子用响亮的恐吓向她投来:

“外面,飞机!再动就打死你!”

端着刺刀的宪兵急急的走过来,举起枪托打在她的屁股上。口中“嗯”了一声,她倒下了……

五台山在城的正中,是起伏不定的黄土丘陵的一部分,山麓附近全是最近建筑的华丽住宅,几所学校掩映在散乱的树木里,时时有喧笑声和抑扬在小风里的唱机和无线电的杂音。山上,有一个水塔挺立着,它高大的姿态使人想到一种巨人的威严和神的崇髙。它,在蓝得无邪的晴天里反变做灰色,这半阴不雨使人不很偷快的天气却忽然洁白起来,仿佛是天使的袍服。它,实在有一种权威,有一种恩惠,操纵着市民的日常生活。

为了掩护这个神物,任务落在一队学习军事的青年的身上,他们都只二十岁左右,从天明麻雀在树枝上打架的时候开始,到一屋死鱼一样倒在枕头上酣畅的沉睡到梦里为止,口中总是离不了笑声、歌声、玩笑和食物。他们谁也没有战斗经验。他们住在山边一幢茅屋里,一条溪水从那里绕过,一些小树静静地立在岸上。当他们空闲时,就聚集在门前,捉一个灰黑的蚂蚱,摘去两腿,喂给觅食的蚂蚁吃;或者鹰一样彼此追逐,用石子互相抛掷,直到发怒的区队长冲出门来制止他们。他们没有一个看书的,除非画报;他们爱看当天的报纸和号外。才吃过早餐,就有人一次一次徘徊在门外,向路口疑神疑鬼地张望,报纸来了,大家争夺起来,叫嚷着,立刻在报纸周围挤成了一个球,在前面的尽量低下头去,后面的尽量提起脚跟来。他们没有必要也不常到炮阵地去。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是清闲、游戏和一种溶解在紧张里的快乐,一种发泄精力的放纵的机会。

炮阵地用树枝之类伪装着,半绿半枯黄,如同一堆杂乱的植物,色调和形态容易使人忽略过去。警戒兵背着枪,散步一样踱来踱去,或者半藏在旁边矮小的常绿树的黑影里,不让人走近来。炮是一九三六年式的苏罗通,炮身上有暗绿和土黄的迷彩,装置着独立瞄准具,口径两公分,原来是供第一线步兵用的,拿来作为都市防空的兵器,是很不相称的。附近,有几个立式散兵坑和掩蔽部,散布在乱草里。

现在,七八个青年的眼都凝视着天空,血像暴雨后的山涧以激荡的飞跃代替平静的流动,心像激烈运动后一样,跳跃的声音仿佛是在喉头。每一个人都那样紧张,但是每一个人又都那样宁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情感,期待着已经飞翔在头上的战斗。天空,一片蓝色。白色的或者变做灰白色的三架一个编队的敌机,来来去去很像海潮退去时,在湿润的海滩上空平稳翱翔着的信天翁,那样傲慢而轻捷。它们,每一架上有两个发动机和两片方向舵,装载着一千三百公斤的炸弹。观测手从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里望着一个三角形,口中大声的报出敌机的距离。炮长把八倍的望远镜凑在眼上,忽然看见一群黑点从敌机的编队中一条斜线的往远处落下。……偏东,有几朵炮云出现,和旷野上吃草的羊一样悠闲。

炮长是一个有浓黑胡子和阔大肥厚的肩膀的人,虽然也是一个学生,身上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老兵的沉着。忽然,他看见三架敌机画着一条弧线,一直飞来,于是他吼叫起来:

“目标!右前方飞机!向后!航速六十!三千!——”

瘦长的第四炮手坐在瞄准座里,听了炮长的口令,左手操纵着方向转轮,右手握住了高低转轮,通过玻璃片上刻画着乳白色十字的瞄准镜,望着那三架飞机,立刻使它们落在十字的交叉点上,把炮口缓慢的移动着,追随着它们。同时,第五炮手用黑毛的手扭转航速分划转螺,把航速盘上的指标定在“60”处。他希望那些飞机立刻自己跌下来,情不自禁的向天空望了一眼,那是凶暴的一眼。但是他并无所见,只看见一片炫耀的蓝光,虽然飞机的爆音的方位是不错的,而他的任务又是不允许他这样看飞机的,即使是投弹的时候也一样。于是,他有一点抱歉的局促天真的流露出来,望着提前量筒,望着里面的红的、白的、蓝的、黄的、绿的圆形和三角形,以后他就专心致志的注意着上面刻满了纤细的分划和各种颜色的指标的距离分划盘。第六炮手一只手紧握着闪耀着美丽光泽的盒形航向指标,两眼像一个富于梦想的诗人那样悠然的望着天上,用另一只手十分疲倦的擦了一下下巴。观测手直立在散兵坑里,年轻得像一个孩子,继续报告着距离:

“两千三!——”

炮长下第二个口令:

“中央机!——两千一!”

第四炮手立刻把十字瞄准了中央机的头部,平匀地呼吸着,谨慎的样子。

观测手又报出数字来:

“两千二!”

炮长又下口令,

“两千!——发!”

射角在四十五度左右。第四炮手的高低转轮缓慢的旋转着,炮口相应的缓慢的向上昂起。第五炮手看出提前量筒中蜗牛一样爬着的黑色指标已经爬到蓝色的图形下面,立刻低下头,黑毛的手急促的扭转黄铜的距离分划转螺,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圆形定在“20”的位置。这动作那样迅速,差不多像在身边经过的风,抓住射击机会。第四炮手用细长的右脚踏了一下右侧的击发机:

“瞠!——”一朵不怎么大的白色炮云突然凝结在第一架飞机前面,像已经命中了。但是它立刻就挨过了这朵炮云继续飞行,发怒的爆音更高了。

观测手小孩一样兴奋起来:

“两千一!——两千!——方向偏左十,髙低好!……”他连续的叫嚷着,声音变得特别尖锐,有一点刺耳。他看得很清楚,那一架作为目标的九六式重爆击机现在正在“20”这一个指标上,而炮弹却爆炸在它的左侧,假使炮身轴线向右十密位不是恰好么?

炮长的口令:

“向右十!——千七!——点放!”

射角约六十度。提前量筒里黒色的指标正匍匐在蓝色的三角形下面。第五炮手敏捷的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三角形定在“17”上;同时,他向左扭转方向修正螺,使指标指在黑色的“10”字上。第四炮手又用细长的左脚踏了左侧的击发机一下,立刻撞开。

“瞠!瞠!瞠!——”三朵炮云浮在空中。

观测手的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中,飞机的投影在从“20”到“10”的那一列指标构成的斜线上,愈来愈迫近了。他,只是连续的用尖锐的声音叫嚷,一点没有疲乏:

“一千八!——千七!

炮长口令:“一千五!

——连放!”

观测手报出:

“一千六!——千五!”

射角约八十度。提前量筒里指标指着黑色的长方形和蓝色三角形的交界处,第五炮手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15”定在黑色的和蓝色的两个指标之间。第四炮手细长的左脚又踏了一下左侧的击发机,这次,他是这样的用劲,咬着牙齿,腮肉凸出。

“瞠!瞠!瞠!瞠!……”炮云满布在空中。

飞机飞过顶空,第四炮手一下把炮身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家匆忙的绕着炮盘跟着跑,改变了方向。第二炮手取下了空弹匣,另外装了一弹匣的子弹。

观测手报出:

“一千四!——千五!”

炮长的口令:

“一千六!——连放!”

“P堂!瞠!瞠!……瞠!瞠!瞠!……”

观测手一只手挥着,忽然欢呼起来:

“命中了三发!机尾冒烟!喔哈!……”

被击中的飞机惊慌的“呒”了一声,尾巴上飘扬着忧郁的浓烟,把头一仰,挣扎着沉重的向下沉,像一头撞在玻璃窗上的苍蝇,昏头昏脑向中国的土地上一直坠落。

大家快乐的哗噪起来。这是违反纪律的。尤其是那个小孩子,他挑起了拇指向伙伴左摇右晃,仿佛这一架“牛”是被他击落的,只有他一个人值得在这个世界上夸耀。忘掉了是在战斗中,他口中发出了病人呓语一样:

“你看,一架呀!击落了一架!”

第四炮手松弛的坐在瞄准座上,两只细长的腿向前直伸着,像一把张开的钳子,左手扶在独立瞄准具上,有一种困顿或者舒适的情调。第五炮手只是健康地高笑着,笑得头向上仰,身体剧烈震动。自然,炮长也是高兴的,他的宽阔的背影在这个时候看来更显得巨大,始终无畏的独立着。但是一种突然切近的爆音却使他吃惊,他忽然转过蔓延着浓黑胡子的脸,看见敌机的第二编队沿着第一编队的航向朝炮阵地飞来,已是这样接近了。他有点张皇,但很快控制住自己。他冷静的高叫道:

“目标!正后方敌机!——千八!一一连放!”

小孩子一样的观测手本来已经爬出了散兵坑,听了口令,像急速地跳入水去的青蛙一样,仍旧跳到散兵坑里。两秒钟内他报出了距离:

“两千!——千九!——”

炮手们疯狂了一样,绕着炮盘一个猛烈的旋转。

“瞠!瞠!瞠!瞠!……”

“一千八!——”

“一千六!——连放!”

“瞠!噔!瞠!瞠!……”

“一千七!——千六!——”

飞机投下炸弹,那些黑点在空中“嗤嗤哗哗”的嘶叫着,混合着飞机的洪大的爆音急速落下来。

炮长困苦的仰着浓黑胡子的下巴,皱着脸,大叫起来:“注意投弹!”

“来呀!”

黑毛的手沉默而迅速的活动着,更凶暴的斜着眼向天空窥望。爱梦想的第六炮手思想飞去得很远,他所看见的,仿佛并不是临近飞行的敌机,也不是危急一步一步逼近的战斗场面。他看得更髙、更深,他在那里看见了光辉,看见了珠宝。细长的脚踏下去,十字作为敌人的死亡的象征,十字跟着敌人。

“堂!瞠!瞠!瞠!……”

各炮手仍旧在自己的定位上,继续射击。只有观测手像一只出没不定的兔子,往旁边的乱草中一钻,不见了,躲到掩蔽部里去了。

“铜瞠啷!特啷!……”

一群炸弹落在附近,带土的硝味浓雾一样弥漫着,淹没了世界,看不见蓝色的天,看不见亲切的伙伴,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手的颜色。一个破片在炮长的头上掠过:“蓬!——”接着,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凶猛的撞击了一下,他的脑立刻像一片湖水那样荡漾不定。他吃了一惊,“中了么?”他并不可惜自己年轻的一切,并不悲痛,只是平静的想:“对了,第一次作战就给祖国献出了生命!我不过是一个学生,我没有对不起中国军人的身份。——我们付出了代价,即使过高些。……”他很快失去了知觉。

飞机仍在头上盘旋。队长出现在茅屋的门框上,开始,他扶住了门犹豫不定,一下子他冲了出来,用急速的跑步跑上斜坡。硝烟还是那样浓,浑黄的,蒙昽的扩散着,把天色染过。他脸色十分难看,苍白得像久病的人,他一面走一面惊疑的左右张望。炮阵地上灰黄色的新土翻了出来,撒得远远的,断折的炮管反射着日光,横在大大小小的炸弹破片里。他心一沉,

“完了!”他想。他更急促的跑着,一口气跑到了炮阵地上。“这些学生!……”他立在那里,看见了完全破碎了的火炮,从地上捡起一块白色的金属块来,抚摸了几下,轻轻的摔在原处。他又忧愁的望着那些可怕的东西:蛇一样的一条肠子、一只露出在浮土外面的带血的手臂、一个直径十公尺以上的重磅爆炸弹炸成的漏斗坑。他悲痛,有一种窒息的酸味,如同把醋弄到气管里似的;他愤怒,烈火在心头燃烧。突然他抬起头来,眼中的黑光是凶恶的;但是他看见,山上的水塔依旧巨人一样直立着,并没有被战争压倒,一点皮伤也没有,他们完成了任务。于是,一个微笑出现在他的苦涩的口角上。

观测手支着两只手从掩蔽部钻了出来,他的眼光明亮的搜索着,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是不可信的。看见区队长立在斜坡上,他立刻亲密的高叫着,跑步过来。一看见有人,区队长的眼泪就像夏天黄昏摇动在淡绿色的天边的金星,立刻落了下来。这个小孩子,望着炸死了的并被埋在旁边一堆松散的泥土中的同学,他们,不久以前还和自己一同呼吸,一同战斗。而现在,变做鲜红的血肉荷花铺满地上。火炮也给炸得破碎变形,成了一堆废铁。他的心茫然而激动,但是,立刻,他又显出小孩子身上找不出来的奇特的老练和冷静,他反而安慰区队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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