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772700000007

第7章

“噢,工——程——师!”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仿佛收起了笑容,亲热劲儿在一刹那间也跟着减退了,“这挺捧嘛。如此说来,您在这儿不需要接受任何治疗,不管是身体上或是心理上全不需要啰?”

“不,非常感谢!”汉斯·卡斯托普说时差一点儿往后退了一步。

这当口,克洛可夫斯基的微笑又胜利地浮现出来。他重新摇着年轻人的手,提高嗓门说道:

“那么,就请您充分享受您那完美无缺的健康,好好睡一觉吧,卡斯托普先生!晚安,再见!”——克洛可夫斯基这么打发走年轻人,重新坐下去读自己的报纸。

电梯已经没有人开了,哥儿俩只好自己爬楼梯;与克洛可夫斯基相遇弄得他们心烦意乱,因此谁也不说一句话。约阿希姆陪汉斯·卡斯托普回到三十四号房间,瘸子工友已经准确无误地将行李送到了房里。他们俩又聊了一刻钟,与此同时汉斯·卡斯托普便把睡衣和盥洗用具从行李中取出来,并在嘴里衔了一支挺粗挺粗,然而劲道并不大的雪茄。使他感到奇怪和不寻常的是,他今天就只抽了这么一支。

“他看起来挺了不起似的,”卡斯托普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脸色苍白得跟蜡一样。而那身打扮,依我说实在叫人恶心。厚羊毛短袜,加上这么双凉皮鞋。末了儿他有些生气了吧?”

“他是有些小气,”约阿希姆回答,“你不应该那么一口拒绝接受治疗,尤其是心理方面的治疗。他不乐意看见人家对自己敬而远之。他对待我也不怎么友好,原因是我对他不够信赖。不过,我也不时地把做的梦告诉他,以便他有点什么可以分析。”

“这么说,我正好犯了他的讳喽。”汉斯·卡斯托普情绪沮丧地说。要知道,他要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别人,就会对自己不满意。这时,疲倦又重新向他袭来,而且更加厉害了。

“晚安,”他说,“我困得简直快倒了。”

“早上八点我来领你去吃早饭。”约阿希姆说罢便走了。

汉斯·卡斯托普草草地洗漱了一下。他刚把床头柜上的小灯捻灭,睡魔就已经战胜了他;只不过当他想起这张床上前天才死过一个人时,也吓得坐起来了一次。“这可并非头一回啊。”他自言自语地说,好像如此一来就可以心安理得似的,“不过是一张死过人的床铺罢了,没有什么稀奇。”——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可是,他刚一入睡,便开始做起梦来,并且一直不停地做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主要梦见的是约阿希姆·齐姆逊直挺挺地仰卧在一架大雪橇上,顺着陡斜的山道往下滑,脸色苍白得像克洛可夫斯基那样泛着磷光;雪橇前面坐着那位“马术师”,不过模样看不怎么真切,就跟某个你只听见过他咳嗽的人一样;“马术师”驾驶着雪橇。“对我们这上边的人而言,怎么运下山去全然无所谓。”僵卧在雪橇上的约阿希姆说,说完就像那个“马术师”一样咳嗽起来,咳得如同在搅一桶糨糊一般令人起鸡皮疙瘩。为此,汉斯·卡斯托普忍不住伤心地哭了一场,哭完却发现必须去药房一趟,以便要点儿冷霜。谁知他半道上又碰见了伊尔蒂斯太太。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显然就是施托尔太太所谓的“绝育罩”了,仔细一瞅却又不过是一把安全剃须刀,搞得汉斯·卡斯托普又哈哈大笑起来。就这样,他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闹到曙光透过半掩着的阳台门射进屋来,终于唤醒了他。

三十四号

紧靠右手边,在院门和前面的风门之间,就是传达室;一个法国派头的门房,刚才正坐在电话机旁读报,这时迎了出来。他也穿着和火车站上那个瘸子一样的灰制服。由他领着,表兄弟俩穿过灯光明亮的大厅,大厅的左侧是一排谈话室。汉斯·卡斯托普边走边往里瞅了瞅,发现它们全是空的。“疗养的客人到哪儿去了呢?”他问。

他的表兄回答:“在做静卧治疗。因为要接你,我今天请了假。平常吃过晚饭我也总是在阳台上躺着哩。”

汉斯·卡斯托普险些儿又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已经起了夜雾你们还躺在露台上?”他嗓音哆嗦地问。

“是的,规定如此。从八时至十时。可现在走吧,看看你的房间去,并且洗一洗。”

他们走进由那个法国人操纵的电梯。在电梯往上升的工夫,汉斯·卡斯托普擦干了自己的眼睛。

“真把我给笑坏啦,”他用嘴吸了一口气说,“你给我讲了那么多疯狂的事情……什么灵魂分析术,实在是太逗了,本来不讲更好。加上经过这一路旅行,我显然已经有些疲倦。你的脚也冷得非常厉害吗?可同时脸又这么烫,真不舒服。咱们马上可以吃饭吗?我感觉有些饿了。你们这上边的人吃得不错吧?”

他们穿过狭窄的走廊,无声地走在椰子皮编织的席毯上。从天花板的乳白色钟形灯罩里投射下来淡淡的光。墙壁上涂了一层清漆,显得白、冷而光亮。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个护士,头顶白头巾,戴着夹鼻眼镜,拴眼镜的细绳搭在耳朵背上。显而易见,她信奉的是新教,对自己的职业并无真正的热情,好奇心很重,因此坐立不安,无聊得要命。在走廊上的两处地方,在编了号的白漆房门前边的地板上,立着一种球形的容器,大大的,鼓着肚子,而脖子却很短;一开始汉斯·卡斯托普忘记了打听它们的用途。

“你住这儿,”约阿希姆说,“三十四号。右边是我,左边是一对俄国夫妇——有点儿邋遢,还闹腾得厉害。我不能不这么讲,可是毫无办法。喏,你想讲什么?”

房门是双重的,在门内的墙凹里装着挂衣钩。约阿希姆扭亮了天花板上的灯,在它微微颤动的亮光中,房内显得明朗而宁静,一色雪白的实用家具,可以拆洗的大壁帷同样也是白色的,软木油布地毯干干净净,亚麻布窗帘上绣着简洁而愉快的时兴花样。阳台门敞开着,看得见山谷里的灯光,听得见远远飘来的舞曲声。好心的约阿希姆在五斗橱上摆了一只小花瓶,瓶内插着一些在草发第二茬时能够采到的鲜花,什么蓍草花呀、铃铛花呀等等,全是他亲自去山崖上摘来的。

“真有你的,”汉斯·卡斯托普说,“好舒适的一间房间啊!在里边满可以住上几个星期哩。”

“前天这房里死了个美国女人,”约阿希姆说,“贝伦斯一开始就讲,在你到来之前她就会咽气,这样你就有房间住了。她的未婚夫一直守在她身边;这位老兄是个英国海军军官,可一点没表现出男子气。他过不了一会儿又跑到走廊上哭鼻子,活像个小娃娃似的,随后又用冷霜擦面孔,因为他新刮过脸,让泪水一渍就疼得火辣辣的。前天晚上美国女人还大咳血了两次,这一下就完蛋啦。不过昨天一早已经把她运走,然后自然又彻底地用福尔马林把房间熏了一遍。福尔马林,这东西你知道用来干这种事是挺有效的。”

汉斯·卡斯托普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个故事。他挽起衣袖站在宽大的洗脸槽前;洗脸槽内的镀镍水龙头在电灯光下闪闪发亮。对于那张铺得干干净净的白铁管床铺,他几乎瞟也没瞟一眼。

“彻底熏过了,这很好。”他一边洗手,洗了又揩干,一边啰啰嗦嗦并且有些东拉西扯地说,“是的,甲醛,连生命力最强的细菌也受不了——H2CO,挺刺鼻子的,是吗?自然喽,最严格的卫生乃是一个基本条件……”他说的“自然喽”仍带着很重的乡音;而他表哥在念过大学以后,讲话已比较标准了。他口若悬河地接着往下讲:“我还想说什么来着……很明显,那位海军军官是用保险刀刮脸的,我敢断定;比起用磨得风快的普通剃刀来,用这玩意儿更容易受伤,至少我的经验是如此;要知道我是轮流着时而用这种,时而用那种的……喏,刚刮过的脸皮让盐水一刺激当然很痛,而他呢,可能是在服役中习惯了擦冷霜,所以一点不使我觉得奇怪……”他继续唠唠叨叨,说他在皮箱里带着两百支抽惯了的“玛利亚·曼齐尼”牌雪茄,因此清点行李将是一件极惬意的事。他还向表哥转达了故乡这个那个亲友的问候。

“难道这地方不烧暖气么?”他突然叫起来,并且奔过去摸那些管子。

“嗯,人家说我们冻一冻有好处,”约阿希姆回答,“直到八月份开始集中供暖,情形才会改变。”

“八月份,八月份!”汉斯·卡斯托普大声嚷嚷,“可是我却冻得慌!我是说身上冷得不得了,面孔却显然在发烧——喏,你摸摸,瞧我有多烫!”

这个要人家摸自己脸的唐突要求与汉斯·卡斯托普的个性完全不符合,因此使他自己也感到很难堪。幸好约阿希姆并没真照他的要求做,而只是说:

“这不过是空气的作用,一点也不要紧。贝伦斯自己也成天面孔发紫。有的人永远不能适应。喏,走吧,否则我们什么都吃不上了。”

在走廊上又见到那个护士,她好奇地睁大一双近视眼朝着他们张望。可是在二楼,汉斯·卡斯托普却突然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站住了;那魔力来自不远处的走廊转角后面,他听见从那儿传来一种可怕的怪声,虽然不怎么响,却非常令人恶心。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做了个鬼脸,张大两眼瞪着自己的表兄。显然是有谁在咳嗽——是一个男人在咳嗽;但它与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听见过的任何咳嗽都毫无相似之处。是的,与它相比,他所熟悉的其他任何咳嗽都悦耳动听,勿宁说是健康的生命力的表现——眼下的这种咳嗽完全缺少乐趣,完全缺少爱,也不是有规律地一声一声发出的,而是有气无力,含混沉浊,就像在搅动身体内的什么糨糊,叫人听着起鸡皮疙瘩。

“嗯,”约阿希姆说,“情况很糟糕。是个奥地利贵族,你知道,看上去仪表堂堂,简直像个天生的马术师。想不到眼下却这德性,可是仍然四处走来走去。”

两人继续往前走,汉斯·卡斯托普还是抓住马术师的咳嗽一事大谈不止。

“你得想想,”他说,“我从来还没听见过像这样的咳嗽,这样个咳法对我来说十分新鲜,自然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世界上的咳法多得很,有干咳和不紧不慢的咳,一般说来,不紧不慢的咳比狗吠那样咳得尖声尖气还轻一点,好一点。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他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患过咽喉痛,咳的那个阵势就像狼叫一样;后来渐渐地咳得疏松了,他们便全都高兴起来。可像这儿这么种咳法却闻所未闻,至少对于我是如此——这压根儿不是活人的咳嗽。它不是干咳,但也不能称作疏松的咳,疏松这个词儿远远表现不出它的性质。是的,听见它你仿佛就看见了那人身体里的情况——在那里边已经一塌糊涂,一团烂酱……”

“得了,”约阿希姆说,“我每天都听见来着,你不用给我描写。”

可是汉斯·卡斯托普根本安静不下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表哥相信,他听见这样的咳嗽确乎就像真的看到马术师的内脏里去了,所以当他们俩走进餐厅时,他那双因长途旅行而显得疲倦的眼睛还闪着激动的光。

同类推荐
  • 爱情面前谁怕谁

    爱情面前谁怕谁

    该书讲述余小渔、罗美琪、安叶、佟童四个不同年龄女孩的经历,展开一幅幅都市女性百态图。故事以生活为基础,辐射职场,折射家庭。当四位女主角经历了不同的情感挣扎、婚里婚外后,终于感悟,任何附着在爱情上的额外条件都是一道道枷锁...
  • 桃花眼

    桃花眼

    比桃花运更玄的是桃花眼!婚姻是什么?它算哪根葱?让男人心猿意马?让女人进退两难?花慕容是一个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女人,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惊爆丈夫婚外情,是引产?还是离婚?是做单亲妈妈?还是继续在婚姻里瞌睡装死?而就在双方父母为了孙子的姓氏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花慕容的丈夫在一次外出融资过程中遭遇车祸,她即将临盆,却该如何是好?一直追随着她的那双桃花眼,又能否给她真正的幸福?
  • 温城之恋

    温城之恋

    本书为小说集,收录的作品包括:比邻若天涯、半个夏天、温城之恋、水仙花开、海棠引、余露和她的父亲。
  • 花神谱

    花神谱

    无论是花,还是人,甚至这世间的万物——都需要被细心地呵护,关切地凝视,都需要一颗温柔对待的心。
  • 微型小说一千零一夜·第九卷

    微型小说一千零一夜·第九卷

    本书中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贴近生活的精彩故事,反映着当代生活的广阔图景。它们不仅能教会你如何理解生活,更能教会你如何热爱生活。开阔读者的视野、启迪读者的心智、使读者得到精神享受,是编者编选此书的最大愿望。
热门推荐
  • 不灭仙武

    不灭仙武

    天赋卓绝的莫炎,因为体内神秘魂塔,灵力常常莫名其妙流失,在这灵修者主导的大千世界中,一度遭遇白眼、嘲讽和轻视,但莫炎从未放弃心中的那条强者之路。灵力消失,重新修炼就是……面对嘲讽,选择忽视就行……强者之路,本就充满了曲折坎坷,但强者之心,却绝不会泯灭!当那神秘的魂塔打开了第一扇门的时候,莫炎便走上了一条仙武同修的不灭之路……本书不缺热血,不缺激情,不缺装逼打脸,不缺风花雪月,唯独缺少的是收藏、点击、票票和打赏!!!!
  • 太耀眼的城市不适合看星星

    太耀眼的城市不适合看星星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一分钟都是一个新的故事开头,我们……
  • 小女仆,来!给爷笑个

    小女仆,来!给爷笑个

    本杏子乃学生党,可能会迟更,各位大神请见谅--“呵!怎么说话的你,明明是你不对,你还先说起我来了—”第一次:“道歉”“不”“道歉!”“就不”“算了”第二次:“啊!臭流氓!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丫头—”。。第三次:从今天起你就要住在这儿,而且----你还是我的未--婚--妻!”“什么!”从此,她摊上了他。。。。
  • 伏鬼天才

    伏鬼天才

    平凡青年张成龙无意中学到道家经典《伏鬼六法》从此开启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 超极品法神

    超极品法神

    奥斯大陆,一个神奇的高科技玄幻大陆。这里有毁天灭地的强大魔法师,有斩破苍穹的强大武者;更有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高能机甲。在这样一个三强争霸的世界里重生,姜焱这个不速之客,又当如何?打破古老禁锢,不按常理出牌,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势要成为超越一切的极品法师!这才不枉他异世重生,再活一次!
  • 绝品书生

    绝品书生

    一位来自异界的少年。一个世界巅峰的传说。一名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却被老头子派到都市上学,看他如何在热闹都市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 信访局长

    信访局长

    一场正义与邪恶的博奔;权力与金钱的厮杀;生与死的较量;真挚情感与隐秘肉欲的抗争。红脸、黑脸、白脸、阴阳脸;真心、假心、是非心。《信访局长》展现当下的人生百态,揭开商场、官场的重重迷雾。龙争虎斗,鹿死谁手?年轻的女信访局长以百姓的代表,良知的呼唤,坚韧的意志,缜密的计谋,迎接着暴风雨的洗礼和胜利的曙光。
  • 重生-狂放女军医

    重生-狂放女军医

    她是特种女军医,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一次意外事故,她重生于一名小小校医!可这校医也太软弱好欺负了吧?眼前的男人竟对她指手画脚,还动不动就出言威胁?靠,真当她是便利贴女校医,任你揉搓捏扁?哼,看她如何铁血反击!
  • 红云散人

    红云散人

    自盘古开天地后,天地只有十二混沌魔神存活,经过无数的战争,本应该成圣的红云却被鲲鹏在半圣之时击杀,而红云却转世重生了!谁也没有想到,红云却意外重生到了异界………
  • 爱巢,坟墓?血型全知道!

    爱巢,坟墓?血型全知道!

    本书简要介绍了血型心理的基本原理,并以此为基础,对不同血型在家庭生活中的特点一一作了阐述。读者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生活中的影子,并可据此对症下药、有的放矢,以更有效地解决生活中遇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