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滑雪杆推着自己继续向上走,向着天空逼进。有时候,他几乎将滑雪杆整个儿戳进了雪中,并发现在抽出来时有一道蓝光从洞底随着滑雪杆往外冒。他觉得很有意思,常常停下来观察这小小的光学现象,久久地,反复地。这是一种特殊的高山和深谷之光,绿中泛蓝,冰一般莹洁,却又影影绰绰,那么柔和,那么富于神秘的吸引力。它使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某些眼睛的目光和颜色,一些与他命运紧密相关的斜斜的眼睛,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轻蔑地称之为“鞑靼人的眯眯眼”和“荒原狼之光”——使他想起早年见过,后来又未能避免再见的眼睛,希培的眼睛和舒舍夫人的眼睛。“很高兴,”他无声地自言自语,“可是别把它弄折了,得把它拧好了,你知道。”同时,他的心灵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理性的告诫之声。
在右边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得见一片森林。他转向那儿,以便眼前有一个尘世的目标,而不是一片超验的白色。他突然开始下行,虽然一点也没看出地势在降低。雪光耀眼,使他完全辨不清地形。他什么都看不清;眼前模糊一片。脚下的障碍一次又一次完全出乎意料地使他腾起来。他任凭自己顺势而下,连用眼睛估量一下坡度都来不及。
他不经意地朝深涧中滑去,而适才见到的森林则在深涧的另一边。他在滑了一段之后才发现,脚下由疏松的雪铺盖着的地面向着群山的一侧斜了下去。他继续下滑,两侧的坡度越来越大。他像是顺着一条狭路,向山腹中滑去。终于,他滑雪板的尖头又朝上了;地势在慢慢升高,很快旁边就没有了可以攀登的陡壁。汉斯·卡斯托普又滑到了无路可循的开阔的坡顶上,头顶着蓝天。
他看见旁边和脚下全是针叶林,便向下滑去,很快就到了一些披着雪的枞树跟前。这些树排列得像一个个尖尖的楔子,从森林里凸出来,插进空旷的雪地中。他在树下边休息边抽雪茄,心上老觉得有点紧张、压抑、憋闷:真是太静了,太孤单了,叫人简直害怕。然而,他又为征服了它们而感到骄傲,并且因为觉得自己配享受这个环境而充满勇气。
时间是下午三点。午饭后他立刻上了路,以便在外边消磨下午静卧的一部分以及喝下午茶的全部时间,然后赶在天黑之前返回“山庄”。当时一想到马上可以到野外,可以到大自然中去自由自在游游荡荡几个小时,心中就充满了快意。他在马裤口袋里装了一点巧克力,在马甲口袋里装了一小瓶波尔多葡萄酒。
看不出太阳现在何处,周围的雾太重了。在背后的山谷出口处,在山坳里,云变得越来越黑,雾气变得越来越重,像是要压过来似的。看样子要下雪了,要下比满足急需更多的雪,要来一场真正的雪暴。果然,山坡上纷纷扬扬的小雪花已经下得密了。
汉斯·卡斯托普伸出手臂,用衣袖接住雪花,以便拿一个业余科学家的内行眼光对它们进行观察。雪花像是些无定形的小碎片,不过,他曾不止一次地把它们放在自己挺不错的放大镜下观察过,清楚地知道它们是由一些多么小巧、精致、规则的图形所组成,像宝石,像星星一样的勋章,像金刚钻,哪怕就连最忠心耿耿的首饰匠也休想制造得更多姿多彩,更精确细致——是的,这些积压着森林、铺盖着原野、托负着他在上面滑行的又轻又松软的白色粉末,它们同汉斯·卡斯托普家乡海滩上的沙相比,却有着一种不同的品质:众所周知,构成它们的不是石头的小颗粒,而是无数的、同时形态也千变万化的小小水滴的结晶——也正是这种无基体的微粒,使得生命的原浆,使得植物的以及人的躯体得以膨胀成形——这无数的神奇结晶星星般美妙极了,小得肉眼分辨不出来它们之间的差距,可事实上它们没有一粒雷同于另一粒。它们以相同数量的面、相同数量的角的六角形为基本模式,显示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乐趣和创造才能,但每一粒本身又绝对规则和严整。是的,这正是它们的非有机性,它们与生命格格不入的可怕表现。它们太规则了,规则到了任何有生命之物怎么也达不到的程度。在它们的一丝不苟面前,生命不寒而栗,因为感到它们就是死亡本身的秘密,也会致人死命。现在,汉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终于懂了,为什么古代神庙的建筑师们在对称地排列庙中的圆柱时,总要有意识地暗中留下一些小小的偏差。
他撑着滑雪杆继续向前滑行,顺着林边雪积得厚厚的斜坡向雾蒙蒙的低处滑去。他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滑,无目的地、悠闲地继续游荡在死寂无声的原野上,周围是空空的、像波浪一般起伏的雪坡,只是间或有一丛丛干枯的矮松。极目望去,平缓起伏的地貌与沙丘连绵的大漠异常相像。汉斯·卡斯托普站在那儿欣赏着自己的这个发现,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连他面部的燥热,他动不动就手脚颤抖,他那混合着激动与紧张的特殊的陶醉感觉,他也好意地容忍了。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亲切地回忆起既振奋人又饱含着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物质的海风,回忆起它极其相似的影响。现在他感到自己独立不倚,自由自在,心里非常满足。他面前没有必须走的路,背后也没有路让他严格地循着返回原处。一开始,他还插了些棍子,在雪地上画了些记号,作为路标。但很快他便故意不理睬它们的管束,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吹小号角的海滩管理员。他觉得它们都跟他的内心,跟他与这冬天的茫茫原野的亲密关系格格不入。
他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迂回着,从一些雪蒙住的山丘之间穿过。山丘背后是一面斜坡,然后是一片平野,再往后是一群大山;大山之间铺着厚厚雪垫的峡谷和隘口似乎在引诱他,让他去走。是的,那远方和高处,那不断展开在面前的新的岑寂,对汉斯·卡斯托普的心灵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甘冒回去可能太晚的危险,仍奋力深入那旷野的沉默,深入那阴郁恐怖、岌岌可危的境界——他也不顾内心的紧张和压抑由于灰色的雾幕降临使天空提前暗下来,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恐怖。这恐怖使他意识到,他在此之前恰好是在努力使自己不辨方向,使自己忘记疗养院所在山谷的位置,眼下他完全如愿以偿,完全做到了。他还可以告诉自己,只要马上转过身一个劲儿往下滑,他很快就可以回到那道山谷,尽管现在可能离得已经很远——岂止很快,也许太快啦;他会回去得太早,不能充分利用他的时间。当然了,要是暴风雪突然袭来,他也可能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归途。可是因此就提前逃跑,不,他不愿这样做——恐惧,他对大自然的真挚的恐惧,尽可以来压抑他的心。这差不多完全不是运动员的作为;因为运动员与自然力打交道的前提是他有把握成为它们的主宰,同时又细心和更加明智,知道迁就与让步。汉斯·卡斯托普的心理却只需用一个词说明:挑衅。尽管这个词包含着责难的意思,尽管——要说特别是尽管——他心中由此而生的内疚还混含着那么多真挚的恐惧,但只要我们稍稍考虑一下便大致可以理解,在他这么一个长年过惯了优裕生活的年轻人和男子汉的内心深处,是会有某些积郁的,或者拿作为工程师的汉斯·卡斯托普本人的话来说,是“蓄满了能量”,有朝一日便不得不施放出来,化作一句极不耐烦的“嗨,什么!”或者“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简言之,化作挑衅和对谨慎明智的厌弃。正因为如此,汉斯·卡斯托普仍踩着长长的雪板一个劲儿往前滑,滑下斜坡,滑过新的山丘。在丘顶上,他看见不远处立着一所木头房子和一个草垛,或者只是一间顶上压着石板的供牧人在高山上歇息的小草屋。房子面向着另一座山,山梁上长着猪鬃毛一般的枞树,山背后耸峙着座座高峰,在云雾缭绕之中时隐时现。他面前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树木的雪坡太陡峻,往右斜插过去却有一道缓坡可以绕到它后面,看清那儿的究竟。汉斯·卡斯托普先在那小屋的平地前再下了一道相当深的从右向左倾斜的山涧,然后便着手去完成那个考察。
当他正要重新开始往上爬时,一场早已预料到的暴风雪就袭来了,而且是——一场真正的雪暴。它早就威胁着要来,如果对盲目无知觉的自然力也可以说“威胁”这个词的话。虽然它像是那个样子,却无意毁灭我们;它对随带着会发生什么事倒是漠不关心到了阴森恐怖的程度。当第一股劲风窜进雪中,径直向汉斯·卡斯托普扑来时,他不禁停住脚,暗自叫了一声:“嘿!”真叫不赖,直刮进骨髓里去啦,他想。这样的风的确够凶险的:事实上山顶经常都保持着近乎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只是通常空气干燥而凝定,才未让人感到可怕,才显得温和。可每当起了风,它就叫你冷得像刀子割一样,尤其是现在这个样子——须知刚才那第一股劲风还只是个预告——你即使穿上七件皮袄,也难保不寒气彻骨,冻个半死。汉斯·卡斯托普没穿七件皮袄,只穿着一件羊毛短袄,这在平时也完全够了,而且一出太阳反成累赘。现在,风差不多是从后侧吹来,要转过脸去直接顶着风,看来不合适。这个考虑与他的执拗以及发自内心的那一声“嘿!”掺和在一起,使得狂暴的年轻人仍一个劲儿奋力前行,穿过一株株立着的枞树,要到他已打算去的山背后去。
然而,这完全不是件开心事儿;眼前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好像在那儿飘卷回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所有空间,压根儿不落下地似的。照直吹来的寒风刮得他耳朵火辣辣的生痛,冻僵了他的胳膊和腿,冻木了他的双手,使他不再知道滑雪杆是否还握着。雪花从背后灌进他的衣领,融化后流进他的背心,厚厚地积压在他肩上,盖满他右侧身子。他仿佛要在这儿被冻成雪人,手中僵直地握着根棍子。而这一切一切的讨厌难受,还是在相对有利的情况下才有的;他要是转过身,情况更糟糕。但是,往回走是非做不可的工作,他该毫不犹豫地踏上归途才是。
想到此,他停住脚,耸耸肩,掉转了滑雪板。迎面吹刮的劲风立刻叫他喘不过气来,他只好再做一次讨厌的转身动作,以便吸足气,用更大的决心去面对面接受那冷漠的敌人的挑战。他低着头,小心地屏住气,到底还是成功地开始了向反方向运动——尽管作了极坏的估计,他仍然对前进的困难,特别是由视线模糊和呼吸急促引起的困难,大感惊异。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迫停下来,首先为了在阵风之后吸吸气,其次由于他低着头向上睨视,在那白色的昏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必须时时留神别撞在树干上或者让脚下的障碍绊翻。雪片大量飞到他脸上,在那儿融化后结成冰。它们还飞进他嘴里,化作一点淡淡的水味儿,又扑打着他的眼睑,令它们赶紧闭上,而且淹没他的两眼,妨碍他观看——不过,观看反正也没用,视野之内只有茫茫雪幕,加之四处白皑皑的雪光迷眼,汉斯·卡斯托普本来已差不多完全丧失了视觉。即使他勉强着看,也只看见一片虚无,一片白色的、飞卷回旋着的虚无。只是偶尔才在这虚无之中浮现出一点幢幢鬼影似的什么:一丛矮松,几棵云杉,还有他刚才经过的那个草垛依稀模糊的影子。
他顾不上看那草垛,企图翻过山坡,在立着一间仓房的地方寻找回去的路。然而,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路。要想确定回家去的方向,大致的方向,没有什么理智的办法,多半靠碰运气,因为他虽然还能看见举在面前的手,却连脚下滑雪板的尖头都已看不清了。就算能见度好一点吧,老天还采取了足够的措施,使往前走变得极端艰难:脸上扑满了雪,狂风顶着他猛吹,妨碍着呼吸,使他吐气跟吸气一样地困难,不得不时时地转过身去喘息——在这种情况下还得前进,汉斯·卡斯托普或者另一位更强壮的人——他不时地停下来,喘喘气,眨眨眼睛挤掉睫毛上的雾水,拍打掉身面前雪结成的铠甲,终于感觉到在这种条件还要前进,简直是失去理性的妄想。
尽管如此,汉斯·卡斯托普仍然前进了。这就是说,他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至于这是不是有意义的前进,是不是在正确方向上的前进,或者干脆站在原地不动还正确一点儿——当然这也是不行的——只有鬼知道。甚至从理论上推断,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多半是走错了,而事实是他马上便发觉,他站的地方不完全对劲儿,不是他打算找的那座平缓的山坡;他适才费老大的劲儿从涧中爬了上来,现在看来最好再走下去。平地太少,他又得往上爬。从山谷出口处的东南方刮来的暴风,显然以其强劲的顶推力迫使他偏离了方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是在错误的方向上前进,而且为此弄得精疲力竭。在翻卷回旋着的白夜的包围中,他只是盲目地使自己陷进冷漠恐怖的自然力手里,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嗨,什么呀!”他从牙齿缝中挤出这么一句,停住了脚。他没有表现得更加激昂慷慨,虽然有一刹那,他觉得仿佛有只冷冰冰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令它猛地悸动一下,接着就更快地跳起来,撞在肋骨上怦怦直响。整个情形与当初贝伦斯顾问刚宣布他有一个浸润点时一样,他心情真是够激动的。因为他看出,他没权力再说大话,装样子。是他自己提出的挑战,情况再可虑、再危险都得他自己承担。“也不坏嘛。”他说,同时却感到他脸上的表情,感到他负责表情的脸部肌肉已不听心灵的使唤,不能再反映任何情绪,害怕也好,愤怒也好,轻蔑也好,因为它们完全僵住了。“怎么办?从这儿斜插下去,然后照直向前,对准那片林子一个劲儿地走。虽然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可总还得做点什么。”他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但确实是声音不大地往下说,同时脚下又开始移动。“我不能坐下来等,除非我愿意让那些规整的六角形将自己埋起来,当塞特姆布里尼带着他的小号角来寻找我的时候,发现我的眼珠子已成了玻璃球,脑袋上歪戴着一顶雪便帽……”他发现他在自言自语,而且声调怪异。他强使自己不要这样子,但一会儿又小声而富于表情地嘀咕开了,尽管嘴唇已冻麻木,已不听使唤,他只好不用唇辅音;这样勉强地说着,使他忆起了早年情况类似的一段生活。“闭上嘴,瞧你又前进了。”他说,接着又补充道,“看起来你是在胡言乱语,脑袋瓜儿已有些不清醒。从一定的意义上讲,这挺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