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听女儿这样说，她多少有些安慰，她说，没事，方便面吃完了再买，衣柜里妈的大衣兜里有钱，你可以请同学到饭馆吃饭，妈尽快回去。女儿说，妈，我爸打了电话，他说他明天就回来了。灵芝说，真的？他明天真的回来？女儿说，妈，你怎么了？你好像哭了？灵芝说，没，妈有点感冒，鼻子不通气。好了，早点睡，挂了。女儿一声“拜拜”把灵芝扔在了大街上，她站在原地发愣。离她不远处的商店门，有一个算卦先生，先生的坐位前竖着一幅红底黑字的横标，横标上有四句话：心安身安，身安人安，人安家安，家安国安。灵芝就是被这几句话所吸引，她心神不安地走到老先生面前，但很快又转身想走。老先生叫住了她，既来之则安之，心神不宁，满腹心事，为何不求个明白，择善而存？灵芝说，自己的事自己明白，还是不问得好。
说完她就加快脚步急速地离去。回到酒店，她更加坐卧不安，也许她刚才该让那位老先生占一卦，说不定会得到某种安慰。可是她从那个卦摊处走开了，放弃了这次相遇，就不好意思再走回去。其实灵芝并不是不相信占卜，她知道这占卜包含着深刻的辩证法原理，是一种严格的行为科学，对人的行为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与迷信的区别在于占者本人对卦象的运用。传说“八卦”由伏羲氏画卦，周文王做辞，后又由孔子加以诠释，成为儒家重要的经典之一，被称为《周易》。它通过八卦形式，就是分别象征天、地、风、雷、水、火、山、泽这些人类能观察到的八种宇宙现象，来推测自然和社会的变化及人的命运。
灵芝不找老先生问卦，是她有些怀疑老先生对八卦的研究功底，她怕他说出什么更凶险的事来，那她就支撑不下去了。李壮举好像并不着急，也许他觉得马书记没找他发火，这火就烧不到他身上，他早就在他的房子里做好梦去了。
灵芝恨恨地想：这头猪，没一点用。她接着又想：我何尝不是一头猪呢？一头猪的解释就是对烧到自己身上的火无法扑灭。
灵芝吃了两片“安定”还是睡不着，手机响了，是女儿。
娟娟说，妈，外公、外婆来了，外婆要跟你说话。灵芝激动得发抖，她能感到她胳膊抖动的频率竟是那样急剧。母亲说，灵芝，你们怎么能把我孙女一个人放在家里？你和肖风怎么了？他咋跑到山里去支教？是不是你们吵架了？夫妻俩不和也不能把孩子不当回事啊！我和你爸早要来看看你们，你就是不让我们来，你看你现在把家弄得一团糟，竟然就让我孙女天天吃方便面。肖风也是，两口子吵架不记隔夜仇，咋就跑到山里去了？母亲的话没说完，父亲就抢过了话筒，灵芝，别听你妈胡咧咧，你和肖风的事回来再说，你在省城忙工作，你就安心忙，家里有我和你妈。灵芝拉长声叫了一声爸，就哭了。父亲说，灵芝，怎么了？有啥难事，你给爸说，爸帮你。灵芝忍住哭声说了造纸厂向黄河排污的事，还有马书记的愤怒，她说她有点顶不住了。父亲说，你别急，我想一想，会有办法的。停了二会儿，父亲给灵芝说了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父亲让灵芝去找一个姓周的人。
灵芝说，找周伯伯有把握吗？父亲说，应该没问题，你要注意方式方法。父亲安慰了她几句，就挂了电话。灵芝想起父母深夜到家，竟然没有人到车站接二老，她心里真不是滋味。现在父亲暂时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她就沉沉地歪在床上，衣服也没脱。
天一亮，灵芝叫醒李壮举，让他先回去向马书记汇报情况，她留在省城再想办法。李壮举有些不解，但他不想在这里耗着，他也急于想见马书记看看风向，就顺坡而下回去了。灵芝备了厚礼去拜见周伯伯，周伯伯现退居二线，门庭冷落，见灵芝上门，说起了灵芝的父亲，周伯伯就有些兴奋，老头儿大概是回想起了自己辉煌的为官岁月。灵芝和周伯伯聊高兴了，就拿起手机打通家里的电话，又让父亲和周伯伯聊起来，这次长途足足聊了半个多小时，周伯伯仍然意犹未尽。后来周伯伯留灵芝吃饭，灵芝在饭桌上说起自己这次来省城要办的事还没眉目，多少有些伤感的样子。周伯伯一听，马上说省电视台的一个部门主任是他以前的部下，他跟他联系一下问问情况。灵芝说，周伯伯，你先别说事，先请他出来吃饭，下午在本市最高档的海鲜酒楼请他吃饭。
周伯伯迟疑了一下说，后生可畏，还是你想得周到。灵芝说，周伯伯请他吃饭，他定很荣幸。周伯伯说，他可能认为能请到他是我的荣幸呢。不过，周伯伯很高兴，看上去欢欢喜喜的，可能是寂寞得太久了。灵芝抱了一个“粗大腿”，也就是抱了一个希望。
海鲜楼吃海鲜，那位电视台的部门主任算是按时赴宴了，灵芝松了口气。周伯伯介绍说，这是张主任，这是徐灵芝，你们是一个系统的，说不定见过面。灵芝握着张主任的手说，我到电视台不长时间，还没来得及认识张主任，这次算是拜见上司，请以后多多关照。张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局长，我是主任，我怎么成了你的上司？灵芝说，这上司是泛指，您供职的部门大，我供职的部，水涨船高，您当然是上司了。张主任一阵狂放的笑，你可真会说话。周伯伯说，小张，你看能不能帮帮灵芝？她是为她们那地方造纸厂排污的事来的。张主任说，知道这件事，资料已报到我这里了，我还没顾上看。灵芝说，张主任，你看你能不能把这个节目给压下来，那资料让我带回去？造纸厂这次投资不少，上了处理污水的设施，您就看在周伯伯的面子上救我一命。张主任说，造纸厂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灵芝说，造纸厂是我们的龙头企业，我们那里的税收每年就靠造纸厂，假如造纸厂垮了，多少人将没饭吃，又有多少人会下岗失业，这可不是小事。张主任说，那资料我还没看，我知道是从环保的角度出发进行的大制作，着眼点很高，按说这样的节目一般是不能拿掉的，但周老说话了，我不能不有所考虑。这样吧，我先看一下资料再说，不过要是牵涉到环保局和质检局这两大要害部门我就不好说了，就算我想帮忙也帮不了。灵芝说，那是那是，有您这话。我心里就有底了。
周伯伯也高兴，喝了几杯酒，就有些晕晕乎乎了。灵芝趁周伯伯去卫生问的时候，把两万元人民币夹在处理污水设施的报告书中给了张主任。张主任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把有些可疑的报告书装在自己的公文包里，等周老一出现，他就告辞了。他走得匆忙，让周老有些疑惑。灵芝说，周伯伯，您这次是救了我，也救了我们那地方的一个企业，救了一大批将要下岗的工人，您是人民的功臣。灵芝这话说得肉麻，可也起了很好的作用，那位周老就爱听这样的话。
灵芝把周伯伯送回家，也急着往回赶，路上，她给马书记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情况，她说她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马书记说，这样的事能靠感觉吗？然后就挂断了电话。灵芝愣了一下，她有点愤愤然，她这样鞍前马后地跑，他还是那种态度。可是这能怪谁呢？只能怪她徐灵芝大意失荆州，到头来落个出力不讨好。不过，灵芝是不能把她心中的恨在马书记面前抖搂的，她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现在只有先回去这一条路了，她在回家的路上想，等这件事有了眉目，她可以亲自去向马书记解释一切的。
灵芝回到家里没见到肖风，父母看她的眼神充满了疑问。父亲说，办妥了没？灵芝说，难说，人家钱拿了，却没有承诺。母亲抢着说，肖风回来了一会儿又走了，你俩到底出了什么事？灵芝说，妈，你问他了没？母亲说，问了，他说你回来问你。灵芝说，没啥，他过段时间就回来了，支教也是很光荣的事，他出了风头，我可要累死了。灵芝洗漱了一下就躺在床上不动弹了。娟娟让她检查作业，她说，让你外公给你查。娟娟说，外公不懂数学，他只会查语文。灵芝说，放一边吧，你先去睡觉。她在床上迷糊了一觉，挣扎着起身在女儿的作业本上签了字。她嘴里咕噜了一句：他妈的，什么都是假的！
早上起来，母亲已为她准备好了早点，她坐在饭桌旁的时候，感到心绪慢慢安静下来。母亲说，我和你爸不走了，等肖风回来，我们再走。灵芝说，肖风回来你们也住着，你们在我身边，我的心态变得平和多了。昨晚累，没有好好和父母说话，现在围坐在饭桌旁说话，差点忘了上班的时间。
她和父母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不是父亲催她去上班，她真想在家好好待上一天，和父母好好说说话。
路上她给省电视台的张主任打了个电话，对方说，那资料我看了，选取的角度不行，没有重点突出环保意识，只好忍痛割爱了。不过，环保问题我们不能不关注，过些日子，那两位记者还要到你们那里去重新拍摄有关资料，你们要心里有数。灵芝说，非常感谢，我知道怎么做。张主任说，那就好，那就好，再见！对方不愿和灵芝多说什么，牙疼似的没了声息。灵芝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待了一会儿，她忘了给那个胡主任说再见，不过人老是说“再见”有什么意思呢。
挂断电话，灵芝没有去局里，她直接去找马书记。马书记办公室里有人，灵芝进去了就不好出来。马书记谈笑风生，小徐，事情办得咋样？灵芝说，马书记，由于您抓得紧，省电视台看您的面子，也为几千人的吃饭问题着想，决定放我们一马。不过，造纸厂处理污水的设施要尽快投人使用，那两个好管闲事的记者过几天还来，但愿这次他们拍摄到的资料不是曝光阴暗面，而是正面宣传大唱赞歌。马书记说，好，这次你亲自出马摆平了这件事，人民感谢你。灵芝说，人民不骂我就行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喝不上干净水，他们还能感谢我？马书记哈哈大笑，为官为官，只能管这一茬人的吃喝，子孙后代的事我管不了喽！灵芝说，能把这一茬人管好，让他们有吃有喝，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吧，马书记，您日理万机，还是我到造纸厂跑一趟，把您的意思传达给他们。马书记说，你只把省电视台那位主任的话说给他们听就行了，他们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灵芝看马书记心情极好，就开了句玩笑，可我知道马书记发火的重要性，您这把大火给西部大开发助威呢，还真有些威力，您一发火，事情就会得到解决。马书记笑起来，小徐，你这是跟我翻旧账呢，我以后不对你发火了行不行？灵芝说，该发的时候还是要发，您不发火，我就不进步了。适时的笑话冲淡了先前的不快，灵芝还是跟马书记达成了共识，她没有得罪马书记，也没有在马书记面前丢份儿，只是加深了马书记对她的赏识。她对自己很满意，她对马书记的态度也很满意。她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转危为安，她的确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灵芝跑到造纸厂，老总真是说话算话，还在厂部坐镇指挥，处理污水的设施安装工程已进入尾声，用不了几天就会投入使用。徐灵芝看到了这项宏伟的工程，从“初沉池”到“絮凝池”再到“调节池”，接着进入“二沉池”，再到“曝气池”，进入“综合控制室”，进入“污泥池”，再进入“混合反应池”，跟着有“污水泵房”，还有“污水脱水机房”，这一系列显眼的工程就在人的眼前树立起来了，这不能不说是西部大开发的有力成果。眼睛里能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向黄河排污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这毕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马书记的政绩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灵芝这次是绝对地松了口气，她想，那两位记者再次光顾此地不知会有何感想，当然了，她这次有了教训，只要省电视台来人，她得出面热情接待，揣摩他们的心思，因势利导，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最好是为本地的经济发展歌功颂德，省得再出什么曝光阴暗面的麻烦事。这个造纸厂在西部大开发中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去年就和外商联合开发了几千亩园林，现在又和新机坡的兄弟公司联手，准备开发现代化的高科技牧场，它的胃口越来越大，不仅仅是在造纸，而是在造钱，造庞大的财富。
谁愿意毁灭这些财富呢？只有笨蛋、傻瓜才会干这种事。
环保环保，没有钱用什么保？当然了，环保问题是一个大课题，小老百姓还顾不上关心这么大的课题，政界的人对此也是力不从心，谁愿意在环保方面捅娄子谁就去捅，捅出大洞大补，捅出小洞小补，补来补去的，不就没事了？环保毕竟是少数人关心的问题，而吃饭却是多数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环保虽然和生存有着极密切的关系，可是现在的人只顾眼前，他们看不远。能看远的人活着，看不远的人也活着，个中的滋味只有个体的体验，没有整体的认知，也只能这样了。灵芝瞎想一气，觉得环保也不是她要管的事，她要管的事是抓住丈夫的心，抓好电视局的那一摊子事，于是她就把环保的事也丢到了脑后，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是不会关注这个问题的。让别人去管吧，会有人管的。
从造纸厂回来她去局里打了一头，就来到“百花园”。
小秀愁眉苦脸的，见了她也不像以往那样热情。灵芝说，听说你们老板要转让“百花园”？小秀说，是啊，老板把转让启示都贴出去了。灵芝说，那你们不就失业了？小秀说，师傅说，新的老板接收了“百花园”，我们仍然可以在“百花园”上班。小秀说着让灵芝到秤上去称体重。灵芝站到秤上，小秀大叫起来，哇，徐局长，您瘦了九斤八两啊，您看看秤。灵芝站在秤上有点发愣，她不看秤，她想起这几天忙，也没有好好吃饭，可能还是思想压力过重造成的。她瘦了，并不怎么高兴，小秀却不知比她高兴了多少倍。小秀的工作有了成绩，她暂时忘掉了忧愁，扶灵芝躺到按摩床上，她边按摩边说，徐局长，马翠花的官司输了，你们电视台咋不播放马翠花的镜头了？灵芝说，马翠花输了？我不知道，最近我去省城出差：电视台的事李副局长管。小秀说，官司也结束了，可师傅着了魔要把“百花园”转让出去，真不明白她到山里去做什么。灵芝说，她去的山里是不是一个叫“鸟蛋”的小村子？小秀说，不知道，听说那地方很小的，除了山就是羊。
灵芝想起肖风，心事重重，也就断了和小秀的话头。她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也没了减肥的兴致，瘫在那张按摩床上，是因为她已经躺上去了，就懒得下来，她松懈着皮肉，松懈着骨头，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把自己不当回事呢。过了好久，灵芝的意识一直在肖风支教那件事上徘徊，她想不通肖风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什么都可以丢下，说走就走了。而这“百花园”的“女轮椅”怎么也要到山里去，她竟然可以把“百花园”这么大的事业轻易转让给别人。灵芝咋想咋不对头，她真想跟这“女轮椅”谈谈，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看看她究竟和肖风有没有旧情复发。她的思维混乱不堪，小秀的工作做完了，想要扶她起来，她不想起来，她就躺在那里继续想。她想得天翻地覆，想得牵肠挂肚，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战败的挫折，肖风要真的和“女轮椅”搞在一起，她就是个失败者，可怜的弃妇，悲哀的女强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跳楼都没有观众，她就是跳楼又有什么意义呢？能把肖风抢回来吗？抢官夺权是她的本事，抢丈夫她会有这样的本事吗？也许她真不该如此地失去信心，她怎么能怕一个“女轮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