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九州，世上万人愁。恐怖惊四海，战争何时休？
我大半生漂泊、征战、厮杀在北方辽阔的中原大地。然而，夜半军营号角吹响，清寒一片，时常警醒梦中的我。娘亲美丽疲惫的面容渐渐消失。还有清溪模糊的面庞，我已逐渐记不清她长大后的模样，只越来越清晰记得她幼时稚气的模样，每次要哭前，总会委屈地嘟起嘴。
我总在梦中，回到那片江南。我幼时生活的地方，那里桃花骄艳柳枝缠绵，即便春寒料峭时分，也炫染上温柔的光晖。那片土地，此生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我的母亲，曾带着襁褓中婴儿的我，从豫州到会稽、建康至广陵，从北方到南方，辗转于这个战乱纷飞的土地。这片土地，分裂为南北，几多小国快速建立迅速衰败。如果时间前进到1500年后，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后人，会把这个时代称为南北朝，一段动荡不安的历史。而我的母亲，以一介弱女子之力，在这动荡的乱世，护我长大。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阿娘有个美丽的名字，百里华裳。那陈旧纸笺上苍遒劲道的字迹“明月映华裳，徒倚怀感伤。皎皎出素手，所思在远道。”多年后，依然清晰如昨。
最后，阿娘带我至广陵，定居了一段时间。我幼时江南水土的记忆，来自那片地方，从此定格。我也在那儿遇到了清溪，我的一生挚爱。
娘亲成了一名自耕农。记忆中，阿娘起早贪黑地劳作，家里光景依然困窘。春天时采桑养蚕，晚上织布匹丝绢。阿娘不舍得点油灯，时常伴着月光熬夜织布。偶尔我半夜睡醒，还能听到札札的机杼声。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月光，渲染上阿娘的身影，温馨安宁。村庄安静，偶尔听见远处公鸡深夜一声打鸣，真是稀罕。我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织好的布匹，官府会征收以作赋税，数量一年比一年多。于是，阿娘的机杼声深夜响得越来越晚。
孩童的我，农闲时，整天喜欢带着乡村周围一群大小孩子疯玩。时常四处找好吃的，粘知了，抓青蛙，挖螃蟹。清溪总是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月儿哥哥、月儿哥哥”地叫个不停。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跟着，我心里特烦。
我是孩子们的头，有比我大一些的孩子不服气来挑战，但他们个子比我矮，力气更没有我大，狠狠地揍他们几下，大家就都服气了。
记得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带着小伙伴们分成两拨人打战游戏刚结束。小伙伴们在家人的呼唤声四处散开回家吃饭。我却被西半天空忽现的火烧云吸引，迟迟未归。
见我未走，溪儿也不走。“溪儿，你看那天边。”我一手牵着她，一手指着天空方向给她看。天边景色变幻，一会儿是大鱼，鱼身遮住太阳，光线透过云层，一层金边。云层半移，云影似两个小孩骑着牛慢悠悠走下太阳。云层移开太阳，忽又变成张牙舞爪的龙，鳞片历历，却又瞬间成了展翅欲飞的凤凰。幼时的我，深深震撼，却不明白那种强烈的感情来自哪里。后来，我才知晓，对这天地间敬畏之情，白云苍狗般的世事无常，深深烙印在儿时心田。
天色渐渐昏暗，我与溪儿准备回去。“阿月哥哥，刚才的景色真好看，一会儿一个形状，就像我爹爹做的彩绘。”溪儿侧仰头高兴地对我说。溪儿的阿爹是个手工艺人，会在陶瓷上彩绘各种漂亮的图案，在附近周庄主家做帮工。平常不经常回来，留着溪儿与她娘亲在家。
远处，渐渐显出一个人影，一个老伯，一袭消瘦的白袍，牵着一匹老马，慢慢前行。经过身旁时，我发现他神色疲惫，独有眼神明亮。心中忽有所感，问道。
“老伯，你去哪儿呀？”
“回故乡去了。”
“你的故乡在哪儿啊？”
“近了，近了，就在不远的前方。不几日就将要到了。”
老伯走到一棵树下，系好马，坐下来歇息。拿出水囊喝水。又拿出干粮，却不吃，只是静静凝视前方。
“阿月哥哥，你看，这个老伯伯的样子好奇怪啊！”清溪悄悄跟我说。“溪儿莫怕，我看他的穿着打扮不一般，样子不像我们附近的人。来，我们上去和他多说会儿话。”
“老伯伯，你为什么拿着饼却不吃呢？”
“叶落归根，就要回故乡了。想着这一生，有悲有喜，也有遗憾。我已经老了，好多事情无法改变了。”
“老伯伯，你不要太难过。等天再黑一点，月亮就要升起来了。我娘告诉过我，月亮不会一直圆，也不会一直缺，就像人都有开心的时候和不开心的时候啊。老伯伯，你说你老了，我们小孩子会长大哦。如果你想做的事情是对的，大家会继续做你的事呀。”
“是呀，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事更替，无穷无尽。呵呵，一个垂髫小儿，竟有如此见识，实不简单！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娘叫我月儿！”
“月儿？月儿弯弯照九州，呵呵，名字不错。”
此时，晚风忽起，吹过树旁一片黄豆田，大片的黄豆叶飒飒作响。风静了，黄豆田恢复平静。一会儿，我察觉到田里忽有异动，有东西一窜而过。我向清溪和老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走进田旁一探究竟。果不其然，就着夕阳的余晖，我看到那里蹲着只灰色的大野兔。长耳稍动，野兔又忽地窜了一段距离，再次停下。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弹弓，射出小石子，野兔一击毙命。
我提着兔子走出黄豆田，清溪拍手道：“阿月哥哥好厉害啊！”我说：“老伯，你只吃干粮太少了，这只兔子就送给你吃了。”
老伯捻捻胡须，笑道：“勇哉小儿！哈哈！两个小娃，莫走莫走，留下来与老夫一起烤野兔吃。”
“好咧！”我与清溪欢快地答应了。我到附近河边把野兔杀了清洗干净，清溪在周围捡些烤野兔的柴火，老伯伯帮我们把野兔烤好。天已经黑下来了，空气中弥漫着兔肉的香气。老伯笑着看我和清溪欢快地啃着兔肉，还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分给我们吃。
“骨架清奇，身手不凡，神貌聪慧，面有大相，心有见解，绝非凡品。”老伯自言自语。忽又问道，“小娃娃，你会下棋么？”
“我现在只会下五子棋。”
“我有一本棋谱，今日与娃娃一见如故，就赚予你了。”
“谢谢老伯！”我接过书，翻开来，看到里面有毛笔字写的批注。“子云。”我找到两个我认识的字。
“娃娃，认识字呀？”
“刚刚在学，认识不多。子云是什么呀？
“子云是我的字。”
“那老伯伯你叫什么呀？”
“我叫陈庆之。”
“谢谢陈伯伯赠我此书，我以后一定好好阅读。天色已黑，我与溪儿回家了。”
告别了陈伯伯，我与清溪手牵着手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