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三年的夏天,在不经意之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
漫长的暑期终于熬过头了,庭院中的梧桐树上的叶子也开始泛黄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当她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正是初夏,树上的蝉才开始鸣叫,现在她回来的时候,这里却是已经黄了树叶,园子里面的花花草草也都已经被园丁搬进了花房,新的还没有补上,院子里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就像她的心情。
不知道为什么,从上路离开那个僻静的小院开始,她的偏头痛就又发作了,持续了有七八日,方才好了点,这不,一回到京城,罗什就又忙着去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小姐抓药去了。一个人独立闲庭,见一叶飘落,也不禁感伤起来了,有了这个多病的身子,纵然自己才华横溢,不让须眉,也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如这飘零的树叶一样碾做尘泥化做灰,天上人间两不知了。
不过,想到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心里还是不由得开心起来。自从三月份出得门来,屈指一算,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虽然说过去也在外面跟个游魂一样飘来荡去的终年也见不到一下,但是却也始终没有这一次思乡情怯。莫非这就是长大了的标示?
算起来,这两年的确是呆在家里的时候久了点,一出门就把什么都给忘记了,终于是龙归大海鸟入林,她也是想在外面找出己的一番天地,可是终究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外面的天地虽然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小镇虽然小,却有着可以让她自由呼吸的空气。归去来兮?吾非斯人之徒也!
这是一座曾经美丽的园子,曾经这里开满了牡丹芍药与睡莲,现在,牡丹谢,芍药凋,莲池中只有数枝残荷风摆。信步走去,却又闻一声声雁断衡阳,这孤雁儿凄凄惨惨,莫不是失落伙伴,孤孤单单形影相吊。
想当初这小院,姹紫嫣红全开遍,赋予断镜与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只见,百花开的韶光贱,却数遍,十二亭台少牡丹。我只道,青春似我娇艳艳;有谁知,一园春色妒红颜。难道说,颜色如花命如叶,空对着,春光流转情难绻!
这一处,曾经是杨柳屏山,这一处原先是芍药雕栏,这一处,可是湖山石边?那一出么,可是牡丹亭畔?怎么却如今都不见了!都烟消云散了呢?
原来这世界上好景总难留,好人不常在。一切都如美云流转,随风飘荡,相会相和,相离,相散,都是风轻云淡。
也在这一时,正当陶梅一个人对着一片秋色大发感慨的时候,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就五十多里路外的另一个大院里面,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欢郎正坐在一颗老槐树下看着天,两人看着都是同一个天,也都看到,那一大团的白云一会儿成羊群,又一会儿有成了其他的东西,变来变去,确是始终让人捉摸不透它下一回将要成为什么。
这时候,这个未来的思想巨子的大脑已经超越了他的同龄人,甚至的,以已经超越了他的同时代的人。他所看到的不是一朵朵奇形怪状的云在飘来飘去,而是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这天之外究竟是何物?这天纵有九千里长九千里宽,但是在这天的尽头之外终归还有些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虽然对他现在而言确是太过于艰巨,但是未来终于有一天,这个不起眼的东方小子,无依无靠的孤儿,将用他超乎常人的大脑,严格的逻辑推演,将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都包容在他的理论体系当中,将整个宇宙都变作他的掌中之物!
不过眼下这位未来的巨人还有一个问题要去考虑,那就是他的保护人问题:自从那日红娘从吕院长处回来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太好,他也趁机要多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问题。
老实说,红娘的那一套教学方式并不适合他,却会被另一个晚于他三百年的另一个天才引为知音,感叹,“君生我未生!”所以,眼下欢郎正在为这件事情而忧心忡忡,跟着红娘他已经确信自己是学不到任何东西的了,除非自己是不想在这方面大有成就。而唯一可以而且愿意帮助他的李益也离开了,就在他走后不过两天,一向温柔可亲的紫鹃姐姐也走了。一时间,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觉得天似乎都要塌了一样,所有对他好的都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只把他一人留在这儿,忍受着红娘时好时坏的心情和反复无常的训诫。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很自然的就想到,自己要想真正的学点什么,而不是在这里混吃等死的话,那么最好的方式还是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哪儿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欢郎的心里就渐渐的浮上了一个人名,虽然这个人他还没有见过,但是却也是和他有着关系,论起来,她算得上是红娘的师姐,学养深厚,连无所不知的崔小姐和林小姐也都说她好,那么还有什么疑问呢?如果能够在她门下学习,岂不是一桩美事?
不过,要怎么样才能从美妙的设想变成切实可行的行动,欢郎他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不过他也坚信,只要自己去努力,这一天也终会不久。
但是,坚信归坚信,这个未来的大师正在满意的伸个懒腰,为自己勾画的蓝图感到心满意足之时,却无意间瞥见了怒气冲冲的红娘正向这边快步走来。
“又是一顿狂风暴雨免不了了。”这个已经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小孩子心里说道,躲是躲不过去的了,再说,躲的结果往往比不躲要糟糕的多,让她在这儿抓住比在饭堂门口堵住,所有面临的暴风骤雨那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所以,他打定主意不走了,乖乖的站在老槐树下,准备着聆听一些可以受用终生的教诲。
“死到这儿来了!”红娘眼尖,也老远的就看见他了,虽然是个女孩子,却脾气远远没有她的小姐那么温柔,一张脸,风雨雷电全写在上面了。
“躲到这儿来,就意味我找不到了吗!”红娘气势汹汹的走到他的面前,这个小男孩之比她低半个头了,却始终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反而映衬的红娘高出了不少。
“躲到这里来干什么?偷懒,作业做好了吗?”
“做好了。”欢郎用低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做好了……功课预习了没有?明天要上的课文背下来没有?”
“都会背了。”
“真的假的?”红娘没好气的双手叉腰,不过她现在也是确实没心情听他背书,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呢:“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
对于这个问题,欢郎确是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
“吃饭了!找了你半天也找不找,是不是想把人给急死啊!”红娘一边唠叨着,一手把欢郎的小胳膊一拽,“走,吃饭去!”
就这样,一个说小不小的少女拖着一个说大不大的男孩,往着她的住所进发。
走了几步路,欢郎发现这不是去饭堂的路,不由得有些慢下了脚步,红娘感觉到身后面拖着的东西便沉重了,便也回过头来,“快走啊!磨蹭什么?”
“红娘姐……”
“嗯,什么事?”
“这是……去哪儿吃饭?”
红娘停下脚步,一脸没好气的样子,吓得欢郎不由得小小的往后退了两步。
“去我哪儿吃。”
“可……”可是过去一向不是去饭堂吃大锅饭的吗?怎么今天有这样的好运气,去吃小灶?
欢郎虽然在人情世故上不怎么灵敏,却也并没有傻到不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这句话,看红娘这表情,绝不是顿好饭。
“老师吩咐了,说你这个小鬼头有点可取之处,要我多多的照顾你,你以后就搬到我隔壁来住吧!吃也就和我一块儿吃了!”
原来是这样,欢郎心里不由得暗暗感激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老人,虽然严肃,确是一个好人。不过看到红娘这一脸的不情愿,马上又收回来了得意之情,果不其然,红娘接着就说道:
“住在我隔壁,晚上要准时熄灯睡觉,有事要白天说,不能在我忙的时候说……”
听到这一句,欢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您老有闲着的时候吗?从早上起床开始就忙,忙着逛庙街,忙着摆弄小玩意,忙着伺候你的花花草草,还要忙着训我,姐姐,您有闲的时候吗?”
“……吃什么我说了算,我讨厌吃的菜,都不要像我提。也不要问我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你是来跟着我学习的,不是让我给你当保姆的。还有就是我的丫鬟事物我的,你不可以让他她去看你的事情,如果你要做什么的话,自己动手,明白了没有……”
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红娘也似乎说累了,终于停下来问了他一下阿,可怜的欢郎,他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知道自己的日子没有似乎是更难过了,这一下子可是如何了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