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小姐身体康健,青春永驻。”
前前后后折腾了将近两个月,崔亚芬终于踏上了归程,荆州就是她的最后一站了,所以她收到的接待也是自出了襄阳以来最为隆重的。
“诸位辛苦了。”大小姐轻轻的点点头,这一班人下去,还有另一班人,上来说着一模一样的恭维之词,献上些民脂民膏然后再夹着尾巴滚蛋。
而她还要装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一动不动的在这儿坐上一整个白天——这出无聊的戏中她觉得自己是最辛苦的演员,按陶梅的说法来说是叫有资格要求最昂贵的出场费。
如果说还有什么更令她恐惧的,就是在这样一个惨无人道的白天之后,晚上居然还有一场异常盛大的夜宴。
当刚刚打了一个打胜仗的张星站在台上气吞万里如虎的发表着豪言壮语的时候,她我行我素的窝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了随着乐队的节拍哼着,“哼,哼,哼哼!”
美女是绝对要笑不露齿的,所以她现在最好的就是冷笑,正好与台上灯火通明处张星的皮笑肉不笑相映生辉。
“大小姐,方便出来说句话吗?”正当她自我沉醉的欣赏着手中琥珀杯中那沉郁的液体的时候,一个柔柔的声音打断了她那即将进入到梦乡之中的自我催眠。
亚芬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去,在她的左边,站着个身材笔挺的军人,面容白净甚至有点而娇弱,那一弯柳眉下细细的眼睛也称不上“虎目”,倒像是个含春的少女,柔情似水。
“你是?”亚芬似乎见过他——这几天她见的人太多了,也想不起来了。
“属下是襄阳行辕总后勤官张运兰。”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个女人,而且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吐字清晰,语速适中,亚芬一时不无恶意的想,“要是到了怡红楼,绝对能挂头牌。”
“属下想请大小姐到花园里面去看看月亮,这里离江面很近,月色很是值得欣赏。”
面对着这样彬彬有礼的邀请,又早已对这场无聊的狂欢厌倦,亚芬还真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连她的贴身的侍卫:明月堂的两个青年高手春雷和标新相视一眼之后也同意了,不过还是紧紧的跟在两人之后五步,恰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又不会被一些人为的或是其他的因素阻隔开。要是在崔家水师的核心重镇中崔大小姐受到了什么伤害——哪怕是只掉了一根头发,今晚在场的所有人的下场都只有一个:自己跳江去喂鱼吧!
宴会是在荆州水师的基地内部的一个小礼堂举行的,不过虽然是基地内部,却没有到处张牙舞爪的弩炮投石机和一座座冷冰冰的仓库。礼堂后面的花园中正姹紫嫣红,到是和京城中王公贵族们的私家花园有的一拼,唯一差一点的是站在阳台上还是可以看得见那些花树下走来走去的游动哨和卫兵。
“那些黑影就是军舰吗?”亚芬站在阳台上远眺江面,轻声问道。
“从左边开始,那三艘最大的他们分别是晋阳,汾阳和岳阳。”张运兰眯着眼睛看了一下,虽然是在黑夜中,但是这些军舰对于他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熟悉,“旁边的那一艘小点的是补给舰果园号。”
“真的是很大啊。”亚芬轻轻的感叹道,“它一次可以杀死很多人吧。”
“弓箭射出去了可以再造,盔甲损坏了可以再打,军舰沉没了我们也可以再修建,唯有在战争中凋零的生命之花无法再绽放。”
“想不到张将军这么有博爱的情怀。”亚芬冷齿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陶梅的这个愤世嫉俗的习惯,也许是自从回家以来看到的这一幕幕吧,回家的这两个月是她这辈子最难受的两个月。
身后的青年将军似乎无动于衷,言语中听不出一点感情的波动,有的只是冷静而理智的阐述,就好像他的说话对象不是一位女士而是在襄阳行辕中面对着的作战参谋们:“身为一名后勤官,我所能做的和我想做的有时并不是同一件事情。作为一名军人,我必须服从于我的职责,去执行上级的指令。”
“那……”亚芬想了一下,把那些讥诮的话语咽回了肚子,毕竟她所收到的教养不允许她向陶梅一样肆无忌惮,直言不讳:“你为什么要当一名军人?”
张运兰沉默了一会儿:“我本是淮北的一个乡绅家庭出身,至元七年,淮南节度使梅尧臣叛变,淮北也受波及,我的家人在战乱中被乱兵杀死,当时我只有十岁。要不是遇上了陈老将军的军队,我也早就成了淮河边上的一个孤魂野鬼。我是在陈老将军的军营中长大的,所以为陈老将军,为崔家做点事情,也算是报答这救命与养育之恩。”
“至元七年啊。”亚芬叹了口气,“一晃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当时我也还是一个小孩子,听说那场兵祸之后,江淮之间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正是战祸如此之惨烈,所以才知道现在这天下安定局面有多么可贵。”张运兰望着那月光下的江面,“可是现在这江面虽然看上去平静,但是下面的暗流有多少那真是谁也说不清。”
“运兰虽然是个军人,一个对政治并没有什么兴趣的军人。但是在襄阳却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一些暗流。”
亚芬终于肯回过头来看着他那有些女气的面容,“张将军想说些什么?”
“有人想对大小姐不利。”
“哦?”亚芬平平静静的,“这话我在京城每天都能听上十次,回来后每天能听上二十次。”
“而且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张运兰若无其事的摘起一朵鲜花放在鼻下轻轻的嗅着,“负责保护大小姐安全的明月堂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是吗?”亚芬也摘了一朵花,“这花儿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上月初三开始,红楼堂的十几位高手都突然接到密令返回了襄阳总部,六月十四,红楼堂堂主夫妇就失踪了。我那儿还有他们的月奉没领呢。”
“他们也不会在乎那点钱。”亚芬低下头,似乎对围栏上的一种蔓藤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端午节,真武派大会,现任掌门赵堂主居然没有出席。”
“端午节,”亚芬想了想,“是个问题了,还有呢?”
“满庭芳已经暴露了,他们都很危险,当然,大小姐更危险。”张运兰一用力,手中娇嫩欲滴的鲜花化作一片片蝴蝶满天飞。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张运兰没说实话,亚芬也听得出来。
“那你有什么建议吗?”
“路上很危险,从荆州到京城,路途遥远,宣歙一代地广人稀,又是三不管的地界。大小姐最好多多保重。”
“你是个聪明人。”亚芬笑了,“我想坐军舰回去,可不可以?”
“下官只是后勤官,”张运兰一本正经,“这件事情,大小姐最好向本地最高军政长官,山南东道都指挥使张星大人请求,我想,张大人一定会同意的。”
“那我最好现在就对张大人说去。”亚芬嫣然一笑,“张将军愿意送我回去吗?”
“荣幸之至。”张运兰略略的一弯腰,恭请大小姐走在前面。
当他们返回到那喧闹的大厅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一个身披黑色披风全身戎装的将军匆匆跑步进来,由于今晚是个充满喜乐祥和的宴会,所有的军官们都是身着礼服,而唯有这位将军一身戎装,马靴上还沾有点点泥土将那豪华的地毯弄成一团糟。
“这是谁?”亚芬不禁皱着眉头问张运兰。
“可能要出事情了。”张运兰低声道:“他是西南大营的参谋部长官邹明。”
自从“真武”计划大获全胜以来,为了保持在西线上对林家的压倒性优势,张星分别在商洛地区和夔州地区设立了西北大营和西南大营,这样以来对东巴地区形成了钳形包夹之势,使得林家不敢轻举妄动。
“会出什么事情了呢?”亚芬低声问他,张运兰也只是摇摇头,“不知道。”他略一思索,总不会是林家不自量力发动进攻了吧?不,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性。要知道林如潮的军队目前还集中在北部,南部边疆想要坚守已经是相当艰难,唯有依靠老将卓罗的威望才使得这层窗户纸没有被捅破。
林潞虽然接收了林如潮的地盘,但是他的亲军远在西川,远水不解近渴。更何况中间还隔着个碍手碍脚的林如岳呢。总而言之,崔家现在不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已经是和仁义得了,要是林家还想作出什么样的花招出阿里,那可真的是自个儿给自个找不自在了。
想到这里,张运兰脑袋中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并且迅速的分析出,如果一旦战事爆发,前先大概会需要多少粮草,马匹,弓箭和医药。这些东西自己现在有多少,都存在什么地方,从哪里装运走哪条路线最为妥当。
亚芬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神色匆匆的参谋官跑到正在神采飞扬的和一个矮胖子拼酒的张星身边,低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张星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就是了。
“真是奇怪啊,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注意到这个变化的并不只他们两个人,还有那个一开始就冷冷的坐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孤零零的吃菜喝酒,对着眼前如蝴蝶般穿来穿去的交际花们无动于衷的襄阳行辕参谋本部最高长官卢象生。
虽然在旁人看来他还是一个人文文静静的坐在那里,但是他的脑海中却是在不停的翻腾着,当初参谋本部向都指挥使司建议设立西南西北两大营的目的就是方便处理一定限度内的突发事件。两个大营,都集中有三五个州的军事大权,一般程度的变故根本没有必要在第一时间内上报都指挥使司。
更何况西南大营还有名将陈泰坐镇,正与对面的卓罗旗鼓相当。从各个方面来说西南大营都更放在保险箱中的文件一样的安全,一样稳妥。
现在一定是有不同寻常的变故,而且这个问题,应该是说不论从紧迫性还是可预见的影响范围来说,都超出了西南大营可以应对的程度。
“看来这个秋天又不平静了?”卢象生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巧眼光也瞟见崔亚芬和张运兰一前一后的走进大厅,“他们两个人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
心中又泛起了一个疑团,今天晚上遇到的事情还真不少,“也许该让二小姐知道这些事情。”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地从侧门离开了大厅。而这时,张运兰正和崔亚芬一同来到了张星的面前。
“张叔叔。”崔亚芬轻声喊了他一下,同时密切的注意着他的面容:他的神情说不上兴奋,也不是失望,有点儿期待,但又有些疑惑,就像一个正在思考的学者,但是从他的坚定目光中还是可以一如既往的感受到他对于取得最终的胜利的信心——这种信心使得他的下属们甘心情愿的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小姐啊,”张星连忙答应道,“今天晚上玩的还愉快吧。”
“谢谢张叔叔了,我在荆州过得非常的愉快。”崔亚芬老练的回答,在京城里面这样的受罪活可是没有少来,为了从那些富豪贵族手中得到一点急需的药材和粮食,耗费的精力可远远比在这儿多得多。
“荆州是个小地方,比不了京城花花世界,”张星嘻嘻的打哈哈,“真是怠慢了大小姐。”
“没有,我在荆州过得很愉快。”亚芬看上去很高兴的说,“只是我后天就要离开了,还有很多景致没有去看呢。”
“是啊,一眨眼两个月就过去了。”张星点点头,“如果有生命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小姐多多包涵。”
“张叔叔客气了。”两人不停的推来推去,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两位是多年的世交呢。
“张叔叔,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出来?”闲扯了将近一刻钟之后,亚芬终于将话题从天气转移到正题上来了。
“有什么吩咐,大小姐尽管说。”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刚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的女孩子,但是必经身份不能比,自负如张星者也不得不在她的面前低头弯腰,谁让自己只不过是崔家的一个客卿呢,这也是莫法子的事情哦。
“其实也是没什么,”亚芬悠悠哉哉的开了口,“这回回来,我也没有和我的好妹妹见上一面,挺遗憾的。更何况我现在就要走了,说起来我们姐妹已经十来年没有见面了。说起来就是叫人伤感啊。”
“是啊是啊。”张星也陪着点头,“大小姐姐妹情深,真是令人感动,要是二小姐知道了也一定会很感动的。”
“对啊。”亚芬微微笑了,这种笑容在京城中被那些豪门贵族称之为“恶魔似的笑容”。应为每当这位纯洁的圣女向四周的贵族们绽放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必然他们的内心就要开始为自己家的金库而哭泣。
只不过张星目前还不知道这种神秘的微笑的背后的杀伤力,然而他很快也就会见识到了的。
“我听说前不久妹妹犯了一点小错惹得老祖宗不太高兴,做姐姐的我心里听得真是很疼啊。”亚芬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诡异,越是显得她和崔亚萍血脉相连,脸上的神情却越是波澜不惊,“妹妹自幼娇生惯养的,受了这些气想来心里不会舒服。作为姐姐,我还是想开导开导她,您说是吗,张叔叔?”
崔亚芬冷不丁的一问,张星只能拼命点头来掩饰自己:都出这个大小姐不一般,果然是个强人,说话滴水不漏,做事绵里藏针。二小姐相比之下就有些操之过急了。
“所以呢,我想邀请妹妹陪我一起去京城玩玩,我带她看看京城的繁华世界,张叔叔,您刚才不是也说了么,这荆州虽然好,可是就是太小了一点儿,没什么好玩的,妹妹在荆州住了这么长的时间,想必是所有的景致都已经看厌了。我带她去京城玩玩,您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张星心里登的跳了一下,“大小姐姊妹情深,令人感动,但是这是大小姐的家事,张某插不上手。”
“是啊,这是我们姐妹的私事儿,原本也不需要别人插手。”亚芬笑得高深莫测,“只是我怕妹妹会闹情绪,她还是个小孩子,嘛,做错了事情,姐姐自然会原谅她,不过我不喜欢乱使小性子的孩子。所以也还要张叔叔帮忙劝一劝,让她陪我去京城,我们姐妹一路上说说体积话,看看山水。不是很好吗?”
“是是,”张星也是个老油条了,也不肯轻易的就往这个坑里面跳,“只是怕二小姐在荆州住习惯了,不太愿意离开。”
“是吗?没关系。”亚芬淡淡一笑,“我去和她说说,只是侄女还有个不情之请,张叔叔一定要答应啊。”
“大小姐请讲。”张星的头现在一个已经有两个大了的,哪知道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姐居然还有着这么多的花花心思,鬼门道道,听说她还有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林仰萍和陶梅,也都不是易与之辈啊。而且那个林仰萍还是名义上林家未来的家主。如果她要是也像大小姐一样的难缠的话,对付林家的问题还真要重新考虑的了。
毕竟是个政客,张星不禁感叹:林如海一生如虎,偏偏有三个不成器的同胞兄弟,竟然将这份颇大的家业败成了这个德行。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庆幸,要是林仰萍继承了家主之位,在林潞等人的佐助之下,将巴蜀云贵给统一起来,也许今天在这儿殚精竭虑,考虑防御问题的该是自己了。
“那么侄女就不客气了。”亚芬继续纯良的笑着,笑着看着面前的这头巨大的猎物正一步步的走进她预设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