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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箱子(1)

1

一天,一个男人从一扇黑色的铁门里走了出来。这扇黑色的铁门安在一幢老式洋房的暗红色砖墙一隅,并不居中。俯视上海市地图,洋房的地理位置倒是不偏不倚,正在市中心。这是一个身高中等,体质瘦弱,两只手很白但很小的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没结婚,没有女朋友,此时脸上没有表情。这是下午。

这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T恤,外面是蓝黑小格子长袖衬衫,袖管挽到肘关节。一条黑色牛仔裤。红色软牛皮靴从裤管底下伸出头,就像废墟里招摇了一丛葱绿的狗尾巴草,拆迁现场随处可见这样的——引人注目。他在房间里一气睡了十五个小时,现在他一边走路,一边不断地按着脑袋。他有些头痛。前一天白天他在床上做爱,前戏与高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断断续续了近七个小时。终于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了腰酸,某个地方裂开了。真不想再这样下去。

在离洋房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透过底楼沿街的玻璃橱窗可以看见一只只艳红的小龙虾摞成一个虾堆,五六根深红的鸭脖子并排放在一处,流线各不相同,它们的主人生前也许就这样貌合神离。这个男人看了很长时间这两种食物后,走进了店堂。那儿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老板,一个人占据了一张方桌,孤单单地走向睡眠深处。女的是老板娘兼厨师,一身白工作服,很胖,发着呆。他要了两斤小龙虾,一根鸭脖子,重辣,一瓶啤酒。

——龙虾怎么做?香辣,干煸,椒盐?老板娘问。

香辣。门后有一道狭窄的木头楼梯,他边回答边蹬蹬上了楼,被质量很差的涂料搞得坑坑洼洼的房间空空荡荡,光线不算太好,虽然朝街的一面全是玻璃。除了他外再无旁人。他坐下等着,两只手放在桌上,之前它们被分别塞进两侧的衣兜里此刻因为重逢而惊喜地纠结在一块儿。他坐的位置正对固定在墙上的一架电视机,目光瞬间被此吸走:一个头发微秃但还没真正全秃的中年男人正时而对着旁边几位精心化过妆的女士时而对着镜头说着一件有关大象粪的故事。他声称德国帕德伯恩动物园(字幕在两秒钟后紧急跟上)的一位饲养员,给一头便秘的大象一口气服下二十二包泻药,然后站在它的身后观察是否有效,大象的肚肠开始了剧烈蠕动,粪便如山泥般倾泻下来,该饲养员未能及时躲开,竟然被活生生淹死。

在想这件事是否真实时老板娘端上菜来,她放下托盘的时候说了不少话,龙虾是我们的特色,我从十五岁就进厨房啦,不过龙虾倒是最近刚开始烧的,火嘛,来,吃吃看我的手艺。但这个男人一声不吭。这个男人不爱和陌生人多说话。他张开大嘴,往里丢进一只小龙虾,很快吐出壳。在喝下一杯啤酒后他拿出了手机。他开始说话。

龙虾吃完以后他吧唧了一下嘴,随后他渴望知道时间,他没手表,手机屏幕显示为15:34,他往窗外看了看。在他视线齐平的地方他看见了一截法国梧桐树干,此外有些树枝在摇摆,看来风不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些,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眼前消失,这是一条单行道,除了一往无前再无退路。一次一辆警车开过,红蓝警灯的转速太快,难道不会像游戏中的飞碟一样,唰一下就?门在这时被推开了,他转回头。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牛仔外套懒懒散散一边高一边低,胡子已经两天忘记刮了,紧挨着他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这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就像头大象,就叫他大象好了,看了一眼空盆子后他转头向楼下喊了一句,于是又有两斤龙虾摆在了他们面前。

先前的那位现在嘴巴空了下来,他开始跟大象说话,洁白的牙齿在闪动,用的是“高露洁”并且一天至少两次?姑且这么猜测吧,这样说来,他长得还真像那位海狸先生。他们交换了一些手势,一些目光,海狸的说话声音很低,电视音乐又一刻不停,大象只好抬起屁股,用一只脚勾住椅子腿往他那边挪了挪,再挪了挪。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们无法听清。我们只能看见他们的表情,说的人很平静,是的,只有嘴唇在动,大象,他的嘴也在动,香辣龙虾消失了,一些不,一些如果,一些也许,一些不知道,几乎没有是的,概括起来,就是一些怀疑的问号,粗暴的感叹号被吐出,偶尔飞快地瞪一眼对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来,这位大象性格优柔寡断。算了,一切看行动就好。

他们再一次叫来了胖胖的老板娘,海狸想在裤兜里找张钞票出来,他抬起右边屁股的时候大象在自己上衣兜里翻了翻,还没等他抬起左边屁股,一张大面额的人民币已经被掏了出来。让大象付了账海狸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是说说而已,等他把零钱胡乱数数后装回口袋,他们就一前一后,慢慢地下楼了,消失了。堆满龙虾壳的桌子很快被清理干净。将近傍晚六点了。

2

照片上有一个女人,背景是一个以绿色为主的花园,最上方的边缘切进一抹蓝色天空。女人穿了一件白底咖啡色小圆点的连衣裙,裙摆在膝盖以上。看着这个女人的姿态和脸庞,不难联想到美丽动人这一类的词语,应该有很多男人愿意围着她转,为她做些什么,阿旦就是其中一个。

故事发生在一年之前的初秋时节。那个女人,穿着一双秀气的白色高跟凉鞋,怀里抱着一只小猫,轻快地在一条铺了石板的人行道上向前走着。人行道很久没有得到护理了,有些石板翘起来,有些石板凹下去,有一块就在她的脚下活动了,怎么那么糟糕?

阿旦有一辆天蓝色的轻便摩托车,流线型,具有运动气质,那天他把自己闷在意大利跑盔Arai RX-7RR4里(从淘宝网上以接近原价二分之一淘来,顶级),可是,车子出故障了,这是经常的事。当它出故障时,他就只能推着它步行,那天就是这样来到了那条人行道的另一端,他把车留在了那里,说好过半小时再来,然后遛遛哒哒往前走,看见了一只火红的小猫。

这个已经被固定在过去记忆中的景象如今再次被呈现出来,必须具备当机立断的勇气,细节的铺陈加上想象,尽可以敷衍得洋洋洒洒,但其实,整件事的经过非常简单。他抱起了猫,还给了她,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了这只名叫“红阿比”的猫比他那辆小蓝车还贵,据说这种阿比西尼亚猫是古埃及被崇拜为“神圣之物”的古埃及猫的后裔,在陪她走了一段路,再次经过路口的那家修车行后,他就知道她叫喜客了。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地面仍旧时有高低不平,但她全都巧妙地躲开了,一直走到一栋花园洋房门口,透过雕花栏杆可以看见草地和大树,鲜花和喷泉,她向他转过身来,她穿着白底咖啡色小圆点的连衣裙,喏,就是照片上那件,对他说谢谢,再见。她没有邀请他进去参观,但是地址他记下了。

从他们那次分手到她睡到了他的床上,“红阿比”又大了半岁,这种猫,身价随年龄增长每况愈下,他后来又见过它一次,就在那一次,他被它的亲热破了皮,流了血。

他自己租的地方离她家不算太远,二十分钟的摩托车程,足以把他从“上只角”扔进“下只角”,一幢邻近游乐场的老式公房里。那里的住户来源大致可归为两大类:土地被征用后进了城的本地农民以及他们基本局限于“近亲”繁殖出的枝枝节节,买不起房或买不起更好房的年轻蓝领和白领。阿旦的身份属于前者。

每隔一天的早上五点半,他从家里出发,走上二十分钟路后换上一套制服,此后一直到晚上十点,一小半时间坐在办公室,面对一排监控器,黑白的女人、男人、小孩在一长条一长条的货架间穿行,可以通过某粒旋纽仔细看清某条大腿。一大半时间在那座巨大的超级市场里走来走去。需要穿过干干净净的音像区,接着是落地镜和挂在架子上可以旋转的衣服,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人们纷纷站上传送带,升入生鲜、食品区。间隔开上下两条传送带的,是一包包精心堆放的零食。有时他会小心地从某个人背后出现,然后,突然抓住对方的双手。高声的侬有毛病啊,调低音量,对不起我错了,有时附加泪水,不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接下来是语言的无情碾压,笔录,收下一笔现金。第二天的整个白天,他都用来睡觉。晚上六七点钟时他出门,他总是去固定的一家饭馆吃盒饭,不过喜客可能改变这一切。

这么小的屋子,她说,你就住在这里?

这是一套一室半的房子,厨房认得他,相当整齐美观的一套餐具已经做好了为他心碎的准备但他,总是装作视而不见。冰箱就和刚从始发站开出的地铁车厢一样空空荡荡,里面放着几罐碳水化合物。卫生间的塑料桶里扔着胡乱脱下的衣服,他把它们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再也找不到干净的衣服,尤其是内裤,而这总是发生在喜客敲门之前,好在楼下五十米处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现在是下午一点,他已经干干净净趴在了阳台栏杆上。一点过五分,被大红墨镜遮去半张脸庞的喜客被两根幼细的鞋跟支持着向他走来。他从阳台上消失了,我们看见他打开了音响,旋即光顾了一下卫生间里的镜子,紧接着出现在门边,在白嫩的食指按下因为不同手汗而最终由白转黄的门铃前一秒就,她在他面前了但他还得再等一秒,墨镜被小心翼翼地装进镜盒再装进拎包,好了,他可以张开手臂了。

可你还是不知道阿旦长什么模样。一个男人,一米七四的个儿,膀阔腰细,实际比想象略胖,很少给自己买衣服,不是一个时髦角色?是的,但这不妨碍什么,关键时刻,外贸小店里的便宜货和名牌一样,都得反个面儿堆到地上。

3

金色的布面扶手椅上堆满了衣服,有些滚落到了地毯上。从衣服的层层叠叠可以初步判断,这是冬天,天很冷。这些衣服属于一男一女,他们在靠窗的白色单人床边停了下来,那床单,工整地压出四个棱角,留有洗衣粉的痕迹,经常吸收着那些从不同身体大同小异部位渗出的液体。几分钟后,娇小的那一具身体被另一具大致覆盖了。这种覆盖长时间地处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

你那里是弯曲的,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仿佛他们身下的床单长了耳朵。她伸出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右小腹,我感觉到你到了这里,它居然是弯曲的,会不会很奇怪呢?我喜欢,就像我喜欢你的卷发一样。那就好啦,她说。不过,也许你不适合生孩子。因为不能确定,他说完立刻皱了皱眉。他们搂抱在被子下面。他们两个,名叫秋刀和泡芙。

秋刀是个面带笑容,头发浓郁之人,十岁起开始在妈妈的镜子里发现白头发,严格说起来,只是一半,一半白一半黑,黑的在下,白的在上。泡芙有一头长长的卷发,依照一定规律向内弯曲,接着向外隆起,一波连着一波,连一个角都没有,这就和她的性格一样,柔和宜人(据说动物界的法则恰与此相反,比如说,赛马,如果您对此十分注意,您将发现:在马群中只占百分之五到十的卷毛马,由于性格急躁,在赛马中占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和像她这样的女孩相处完全不用忧心忡忡,除了默默无声地落泪,不会再有更激烈的反应了。

自童年时代起,秋刀就对侦探小说(仅仅局限于日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爱屋及乌的缘故,十九岁那年他成了F大学外文学院日语语言文学系的学生:在一个可容纳三十人的小教室里,他和泡芙平行坐在第三排,中间隔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大学生活十分平静,晚上六点,他不时出现在第三教学楼的某间自修教室里,那里离新生宿舍最近,他将独自度过十点半熄灯前的几个小时。在遇见泡芙几次后他开始为她预先占下一个位子,就在他的旁边。正是同一个秋刀,几星期后也负责起泡芙热水的提供,替她打来饭菜,以忙乱的动作修理应急灯,用自己近视的目光监视并疏散着那些因荷尔蒙分泌过头而盲目扫射的同类们。剩余的时间秋刀一般在宿舍上铺自己的床上度过,靠着枕头和被褥躺着,每一次他都有条不紊地看着角川书店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日发行的第三十六版角川最新国语辞典第一页上的每一个词条,他力求精准,完美,尽可能一字不错。一般而言,在他看到第三页时他就无可避免地开始昏昏欲睡。当宿舍出现其他人的时候,他就以强打精神的目光最后瞥一眼黑色的小字,随后用手指有力地把辞典合上(红色塑料封皮,山田俊雄·石绵敏雄编),为此他备有诚品书店纪念书签一枚。拿到毕业证后他仍没背完あ部,整整三十七页,太多了。

秋刀学会了用日语阅读但从不看教授规定之外的任何日语读物,他拥有一款当时最先进的电子词典,泡芙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为它亲手缝制了一个面子为织锦缎里子为全棉布的口袋。不太用得上,不过秋刀总是把它们一起装进上衣的口袋里,如果那里有口袋的话。

毕业后他们经常利用地铁走到一起,三年来他们认真地筛选免费杂志上刊登的各个地点的广告,将近一半他们亲身实践了:有的整晚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有的门上挂着电线缀着灯泡(好几个已经不亮了),门后却是昏沉沉黑鸦鸦。有的明亮气派,路边两元一大杯的珍珠奶茶在奶黄色的艺术纸上以花体字的形式出现,35元。偶尔上电影院,不时去宾馆开房。

有天晚上,他们微微挺着胃从一家贵州餐馆离开,四处寻找空车的红灯时看见马路斜对面更大面积的一扇红漆大门。他们进去了,他们被红色包围了,此后他们经常在这间名叫堂会的酒吧见面了。这个去处离他们两人各自的住所都不远不近,他们仍然和父母一起住。堂会位于幸福路(一条小马路)十三号,在两家相邻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一间水果铺子中间。穿过一边是木头桌椅一边是卧榻的过道,就从一个竖着的长方形走进一个横着的长方形。它有着混凝土的表面,一个长长的,既不多彩也不镶嵌的吧台是最热闹的地方。在白色的泡沫跑去大半杯之后,那些金色的液体才从龙头里一泻而下。在这个长方形的右下角,沿顶点展开的扇型舞台从水泥地面上升起,被牢牢固定。舞台背后平整地再现了切·格瓦拉炯炯有神的黑色头像,并为他配备了一副用来收听音乐的耳机。在他的下方,是驻场乐队乐手们的名字。

不会有人在这里打起瞌睡。在不够亲昵的人们中间,轻声交谈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乎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只杯子,当它变成空杯子时它就会被收走,有的人把手臂支在桌上有意无意地保护着它,但年轻的服务生在座位之间穿行,干净的手指准确地降落,带走。只能再要一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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