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茜姐姐茜姐”
少年逐渐被黑暗吞噬。茜听着他的呼号……
(麻宫!)
(麻宫!)
茜匍匐在泥水之中,张开了嘴。她想呼唤少年的名字,可嗓子就像痉挛了一般出不了声。
穿过树叶落下的雨点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她的身体。冲锋衣的帽子滑到肩膀上,长发淋湿了,胡乱地披散开来。
茜颤抖着,再次张开嘴。
“麻宫——”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声喊叫。然而,她的声音被雨声掩盖,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刚才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切。
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刚才……
茜的右手还牢牢地握着麻宫的手,穿着黄色冲锋衣的他却已不在那只手的延长线上。那里唯有黑暗。
她的精神已到承受的极限,只能凝视着填满眼前全部空间的黑暗。接着,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他的手。
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心灵忽然失去了焦点。她就这样被拽进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噩梦中。
(那是——)
(那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什么时候的事了)
回声般鸣响的声音。
那是——在儿时,上初中前,茜常常会被噩梦惊醒。
(被噩梦)
(被噩梦)
睡梦中,她会突然发出惨叫把父母吵醒。醒来后还会头痛欲裂,就跟发烧了似的。心噗通噗通直跳。眼泪汪汪,浑身冷汗。
她一直都是个睡觉很不踏实的孩子。当然,现在的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了,但睡眠质量仍旧差强人意。每次躺下闭上双眼,她都会下意识地提起戒心。她就是如此害怕睡眠。
噩梦。
而且总是一模一样的噩梦。
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那个噩梦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那是——)
(那是——)
(我知道)
(我知道)
其实她知道,那是某种“体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是我还不懂事的时候经历过的事。这件事变成了“噩梦”,不断在我的心中复苏。
那些记忆并不完整,只有一个模糊的框架,并没有细节。
不过这只能说明,她无法将这份记忆带到意识表层。其实在她内心的阴暗角落里,那些记忆依旧鲜明。那一天的体验——那个场面的颜色、声音与气味。
那是没错,是上小学前的事了。
那天傍晚。
夏日的余热仍在肆虐,越来越短的白天也奈何不了这份炎热。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
她穿着白色上衣和茶色背带裙,戴着黄色的帽子,背着黄色的包。
不知为何,那天她回家的时间特别晚。她迈着踉跄的步子追逐自己的影子。
她孤身一人。
暮色渐浓。空气温热,混杂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晚饭的香味。
小小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她背对着逐渐降下西方地平线的红色光球奔跑着,仿佛在逃离光球的追逐。
她想快点回家。
并不是因为母亲会担心她。只是,朝孤身一人的她逼近的黑暗气息,让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恐惧。
前方出现了一个铁路道口。那是行人专用的道口,车是过不去的。
她并不喜欢道口。
警报器的声音总是突然响起,仿佛凶残怪物的狂笑;黄黑条纹的栏杆是如此刺眼,好像企图捕食她的怪物的触角;最要命的是那仿佛能破坏世间万物的轰鸣、地震与狂风!
光是想象一番,她就想转身逃跑。
为了不惊醒沉睡中的怪物。
她蹑手蹑脚而又迅速地穿过第一个道口。
十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个道口。那片地区的上下行铁轨是分开设立的,并有着各自的警报器与栏杆。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西方的天空红得可怕,房子与大楼只剩下漆黑的轮廓。半个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
黑暗离她越来越近。她哭丧着脸转回前方。
就在此时,击打金属的响声从天而降。
她吓得跳了起来,她赶忙捂住耳朵,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被发现了!
她惊恐万分地在心中呐喊。
被发现了!得快点逃!否则……
很快就到家了。走过第二个道口后转个弯,再……
她飞奔起来。
当当。警报器的响声一路追来。
她拼命地奔跑。然而,当她走到第二个道口前时,声音超越了她的身体。
就像会分裂的怪物充满恶意的袭击,眼前的警报器开始鸣响,嘲笑着仓皇逃窜的她。
虎纹触角伴随着嘎吱响声粗鲁地落下。她用双手死死握着书包的肩带,颤颤悠悠地往后退。
被抓到了。她心想。逃不掉了。
列车很快就到。怪物般的轰鸣,会让四周的空气、泥土、青草都会发出惨绝人寰的喊声。而她,只能孤零零地,抱头蹲下。
先是身后的道口。然后……
地动山摇。声音越来越近,她吓得浑身僵硬。这时,她发现道口的另一头有个人影。
是谁?那是个没见过的男人。他面对夕阳,脸都被阳光染红了。他正用空洞的眼睛望向道口对面。
一瞬间,她忘却了凶暴吼叫的警报器与不断迫近的轰鸣,歪起小脑袋望着那个男人。
有点奇怪。
有点……
空气开始破裂。黑铁铸成的怪物扭动着长长的躯体,咆哮着朝她袭来。
从左到右。一眨眼的工夫,男人的身影就不见了。狂风掀起她的帽子。还好她系着帽绳,帽子挂在了她的背后。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货真价实的、临死前的惨叫。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那是人类的喊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她的左脚脚踝。与此同时,脸颊感到一丝细微的疼痛。啪。某种温热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
那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物体。她一脸迷茫,伸手摸了摸脸颊。湿湿的,滑滑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在红色的夕阳中,她花了好久才理解那究竟是什么。
白色上衣沾上许多红色的污点,还在不断扩大。脸颊与手上的液体是人类的鲜血。这时,她才察觉到脚边的物体是什么。
那是人的断手。
那人在电车开来的时候跳进了铁轨。车轮扯碎了他的肉体,与死亡同时飞散而出的碎片夹带着血液,包括这只断手。
沾满鲜血的死者的手仿佛在向她求助一般,死死抓着她的脚踝,就是不放手……
噩梦是充斥着单一红色的世界。
熊熊燃烧的火烧云是红的,从天而降的血滴也是红的。大地的震颤令人产生万物崩溃的预感,还有断手的幻影在匍匐蠕动。
02
手……
(手)
那个男人——那个自杀的男人的……
(那个自杀的男人的)
断手。
(断手。)
茜察觉到耳边的回声,从突然复苏的噩梦的记忆中跳出,回到现实。
“茜姐姐茜”黑暗深处传来麻宫断断续续的喊声。
“麻宫”这一回,她的声音有了底气。她终于从泥泞中爬了起来,大声喊道,“麻宫!”
可她起身时用力过猛,脚下的泥地陷了下去。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并用力抓紧地面,这才免于滑落。
她的左手摸到了麻宫方才掉在地上的手电筒,光源已被泥浆盖住了一半,她不顾一切地将它捡了起来。
黑暗中,雷鸣再次在头顶响起,拖着漫长的余韵。
她用重拾而来的光源照了照自己的右手。
“天哪”她紧闭双眼,不住地摇头,“麻宫”
她手里果然还紧紧地握着那个东西,指甲都快陷进肉里了。
那是麻宫的手。
他的手还在她的手中。被残忍的杀人鬼一击斩断的手。
“茜姐姐”他的声音是如此虚弱,几乎快断了。茜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正在呻吟的是她手中的那只断手。
闪电一扫黑暗。不知为何,映入茜双眼中的蓝白色闪光好像有些发红。
不久后,雷鸣传来。雨点不断敲打着大地与森林,狂风撼动着树木。
这是梦……
这是梦。
她呆呆地凝视麻宫的断手,强迫自己相信这是个梦。
这也是噩梦的世界中发生的事。以前经常做的——刚才在心中复苏的那个噩梦。是噩梦的延续。
意识再次逃离现实。
梦——是那个噩梦。我不用再害怕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清楚那是噩梦。已经不用再害怕了。
“茜姐姐”
谁?
“茜姐姐”
谁?麻宫?
你怎么了?为什么你会在我的梦中?
“茜”
啊,我明白了。因为你说过你喜欢我。你还只是个初中生,怎么这么早熟呀?我已经二十了,比你大整整六岁呢。
可是是哦,像你这样比我小的可爱男孩也许更适合我。因为我不喜欢那种很有男人味的人。
“茜”
我也很喜欢你。因为你对我这么好,而且也很靠得住。我一直很怕男人,但如果是你……
“茜”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喊了。求你了,别用那么痛苦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闪电再次将世界染成红色。
逃进“噩梦”带来的安全感中的茜,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她终于回过神来。雷鸣、风雨、黑暗都找回了现实的轮廓。
左手中的手电筒,从手边照到脚底,又继续往下延伸。白光拨开黑暗,舔舐着化作泥流的坡道,一路向下。
就在五六米开外的地方,光线捕捉到两个泥人般的身影。
“啊,麻宫!”她呼唤着少年的名字,雨水淋湿的双唇已然凉透,“麻宫!”
竭尽全力的呼喊输给了同时爆炸的电闪雷鸣。然而,闪电也让茜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被杀人鬼压在身下的麻宫少年——他的脸正直面着她。
他浑身是泥,口吐血泡,但双唇还在努力传达着些什么。
她将手电筒的灯光对准少年的双唇,拼命地解读那没有声音的话语。
(快、逃、跑。)
他的口型是这么动的。
(快、逃、跑。)
(快点)
“麻宫!”茜仿佛要吐出血来的喊声再次与雷鸣同时响起,“麻宫——”
03
麻宫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茜的名字,仿佛临终前的呓语。
意识逐渐被拽入黑暗的深渊。在完全失去知觉前的一刻,他忽然清醒了过来。因为他在激烈的雨声与直入头脑中心的耳鸣中,听到了她的声音。
右手的疼痛愈发剧烈,加速吸走他浑身的力气。
他想奋起挣扎,可这份努力只持续了一瞬。
不行了。他心想。
已经没有希望了。逃不掉了。只能放弃了。
他仰面朝天,而那个被疯狂附身的黑色巨人正骑在他身上。他受到挤压的肚子快要爆裂了。
再次远去的意识中,麻宫诅咒着自己的无力。
要是——要是我的身材再高大一些,就能和那家伙好好干一架了,就能保护好她,保护好茜了。
保护她……
保护她……
对了!
他睁开双眼。拼命抬起下巴,在黑暗中搜寻茜的身姿。
电闪雷鸣。就在这时,他在视线前方发现了她的倩影。
红色冲锋衣,沾满泥泞的白皙脸庞,凌乱的长发。她正瞪大双眼凝视着他。
茜姐姐!他在心中呼喊着,耳朵深处则响起了回声。
(妈妈)
(妈妈)
(茜姐姐!)
我最珍视的人,最特别的人……
“快逃跑!”他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快逃跑!快点!”
快逃跑啊,茜姐姐。趁现在,逃到远处……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他张大嘴,豆大的雨点落进嘴里。
(别管我了)
少年闭上双眼。
“我已经”
杀人鬼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喘不过气了。他挣扎过,想摆脱那双手,但他岂会是杀人鬼的对手。
这时,按着喉咙的手好像稍稍松开了些。
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感觉到一丝微光。是位于上方的茜用手电筒照亮了他们。
不行!
麻宫在心中大喊。
不行!快逃走!
朦胧而又明亮的视野中现出一条粗壮胳膊的影子。杀人鬼正想用右手的斧头发动进攻。
麻宫下意识地举起右手。
失去手掌的右臂在雨中画出一条弧线,伤口的动脉喷出的血沫飞向杀人鬼的脸。杀人鬼的双眼因疯狂而燃烧,而飞沫正中他的眼球。
“唔”低吟传来。举在半空中的斧头落到地上。按着喉咙的左手又松开了一些。
麻宫在本能的驱使下,尝试了最后的反击。
他拼命摇头,甩开了脖子上的手。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住刚松开的那只手的手指。
咔嚓。闷声响起,门牙咬碎了手指上的肉,抵达了骨头。
“唔唔唔”呻吟声再度响起。除了大拇指,杀人鬼的四根手指都在麻宫嘴里,不停地痉挛着。
然而,杀人鬼只是畏缩了一瞬间而已。
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定会拼命抽出遭受啃咬的手。但杀人鬼非比寻常,疼痛反而会加剧支配着他的疯狂。
杀人鬼冷冷地俯视着拼死咬着他的猎物,采取了与常人相反的行动。他居然将受了伤的左手继续往少年的口腔里塞。
嘎吱嘎吱。异样的响声通过下巴直接传进麻宫的耳朵。杀人鬼明知麻宫的牙齿会割开他的皮肉,可还是把手伸了进去。超脱理性的力量几乎快把麻宫的门牙拗断。
麻宫疼痛难耐,放松了下巴的力量。
杀人鬼没有改变他用力的方向。见麻宫松了口,他便将手攥成拳头,继续用力往里塞。
咔嚓。四根门牙同时折断。两种不同的血的味道混杂在泥土的味道中,刺激着麻宫的舌头。
硕大的拳头一大半都塞进了少年的嘴。即便如此,杀人鬼仍不罢手。
嘴唇的两角逐渐裂开。麻宫翻着白眼,无法呼吸。他已无暇思考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了。
片刻后,整个拳头都塞进了口腔,随后缓缓旋转起来。下巴完全脱臼,喘不过气了。
(茜姐姐)
(茜姐姐)
这回,麻宫真的落入了无法挣脱的黑暗深渊。他一边下坠,一边用最后的意识乞求着。
(快逃)
(快逃)
杀人鬼露出冷酷的微笑,他早已忘却自己手上的疼痛。
拳头抵达喉咙的入口。杀人鬼将手上的力气加倍。
咔嚓。喉咙开始撕裂。
嘎吱嘎吱。杀人鬼挤破血肉,碾压着骨头。
沾满鲜血的拳头一点点进入喉咙深处。
麻宫的四肢开始疯狂抽搐。那是失去了一切秩序、没有任何方向性的运动。他的双臂敲打着虚空,双脚不住地拍打地面。腰部则承受着杀人鬼的体重,不断地往上顶。全身的肌肉都在以猛烈的速率震动。
少年的意识已然落到比黑夜还深邃的黑暗底层。唯有执著于“生”的肉体还在回应杀人鬼的疯狂攻击。
塞进喉咙的拳头继续深入,通过喉头硬塞进食道中。被拉扯到极限的食道壁终于破裂了。
即便如此,杀人鬼还是不松手。继续深入,继续深入……
当杀人鬼粗壮的手肘埋入少年的嘴时,在一阵极其剧烈的痉挛过后,少年静止不动了。何等惨烈的死状。
杀人鬼咧嘴大笑。鲜红的舌头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舔舐着湿润的嘴唇。
他猛地张开气绝的猎物体内的拳头。血、消化液、肌肉和脂肪混为一团,缠绕在指尖。
被破坏的食道下方,有个收缩至极的热块。那是胃袋。他从外侧一把抓住胃袋。
指甲深深地陷入滑腻的脏器中。接着,他一口气抽出手臂。
少年的嘴早已变形,沾满鲜血的牙齿与肉片飞了出来,紧接着的是牵着肠管的胃袋。
哼。杀人鬼嗤之以鼻,缓缓起身。
黑暗中,他盯着左手中的物体凝视了片刻,但很快就把那东西丢掉了。
雨水无情地击打着漂浮在泥浆表面的红色脏器。啪嗒。杀人鬼一脚将它踩扁。
他抬头望向通往山脊的路,连呼吸都不用调整。黑暗的远处,有个若隐若现的光点。
杀人鬼面无表情地拾起埋在脚边泥浆中的斧头。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