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山里说和大海有关的故事似乎有点不太合适……啊,这事儿是我哥告诉我的。我本人呢,这方面的经验不是很丰富,真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洲藤敏彦轻抚着头发说道。
他的个子不算高,长得倒挺俊朗。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是黑色T恤,外头套了件长袖红夹克。他今年二十四岁,自称是“摄影师”,其实不过是个混迹于摄影工作室的打工仔。不过他父母腰缠万贯,给的钱足够他过上符合公子哥身份的优雅生活。
黑暗中,篝火熊熊燃烧。包括洲藤在内的八名男女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小心地避开了烟熏火燎的下风口。
“我哥上大学时参加过一支摇滚乐队,他是队里的贝司手。乐队经常要在录音棚里排练到大半夜。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某位乐队成员在练习结束后随口提议说:‘我们去海边兜风吧。’
“我哥有一辆RX7,队里的吉他手有一辆MR2。于是五个大男人就兵分两路,坐上两辆车开到了湘南。
“鼓手和主唱坐的是我哥的车。可车开着开着,大伙儿发现鼓手有点没精打采的。一问,他说自己的肩膀特别重,很难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拽他一样,好重好重……当时谁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他只是肩膀不太舒服而已。
“开到海边时,天已经快亮了。大家兴致很高,一看天气不错,就下海游泳了。”洲藤伸出舌头,缓缓舔湿红润的薄唇,继续说道,“其他人都下水了,可那个鼓手还是说自己不太舒服,一直坐在海边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摇摇晃晃地往海里走,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一去不复返?”坐在洲藤旁边的千岁惠理原本用一只手扶着脸颊。听到这儿,她便松开了手。她穿着黑色紧身裤,上身则是特别凸显身材曲线的黑色长袖衫。她比洲藤小一岁,今年二十三,是位白领丽人。“难道他淹死了不成?”
“没错,他真的淹死了。”洲藤带着严肃的神色点头说道,“剩下的四个人见他很久都没回来,开始惊慌失措,还分头寻找,可就是找不到。最后他们只能报警。
“警察搜寻了很久,直到那天晚上,人终于找到了。海浪把他的尸体冲上了海滩。然而——”洲藤煞有介事地停顿了片刻,“他的尸体上还缠着另一具尸体。那是个溺死的老婆婆。那老婆婆趴在他背上,紧紧勾着他的肩膀。就像这样……”
他突然伸出双手,猛地扑向千岁。
“呀!”千岁尖叫一声,扑进了坐在对面的大八木铁男的怀里,“好讨厌哦,真是的……”
笑声四起。
洲藤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哥他们这才回过神来——‘难怪他一直说自己肩膀重啊。’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
“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啊?”
千岁用眼角余光狠狠瞥了洲藤一眼。
“反正我哥是这么说的。”
洲藤露出淘气的笑容,端起纸杯,喝了口兑水的威士忌。
“好,下一个。”
主持人矶部夫人环视四周。在篝火晚会正举行到兴头上时,她提出了一人讲一个鬼故事——玩“百物语”游戏——的主意。
“就剩大八木和小由子没讲了吧?大八木,要不你先来?”
“让我来压轴好了。我有个相当不错的故事。”大八木如此回答。
他是个公司职员,今年二十七岁。他是八个人中个子最高大的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上下,比中等身材的洲藤高了有二十多厘米。
“是嘛。那就让小由子先讲吧。”
听到矶部夫人的催促,茜由美子顿时慌了神:“呃……我,我不是很擅长说这些……”
“那可不行,”矶部夫人喝了不少酒,一张圆脸异常红润,“大家都讲了,你怎么能不讲呢?”
“可是……”
茜没有继续看着眼前的火堆,而是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背后。
黑暗深处有一栋山间小屋。小屋周围是漆黑的森林。除了火堆的噼啪声,还能听见青草的沙沙声与虫子的鸣叫声。
“呃……我不是很喜欢在这种地方说这些……”
这时,茜忽然感觉到夜色中有某种异样的、如同压力般的力量,在这个空间蠢蠢欲动。
“为什么?”矶部夫人问道,“在这种地方讲才有意思呀。”
“可……”
“你是怕招恶鬼过来?”故意如此抬杠的人是冲元优介。
他穿着脏兮兮的白色牛仔裤,上身是茶色的格纹衬衫。他身材微胖,长了张葫芦形的脸;油光满面,戴着一副黑框厚眼镜。他是个大三学生,比大八木和洲藤年轻,但光看长相,也许比他们更显老。
“好羡慕你哦,我真想亲眼看看幽灵到底是什么模样。就一眼也行。”
“我本来也不想讲,还不是因为大家都讲了……”千岁用娇媚的声音说道。只见她将手指插进自己那头波浪长发中,又慢慢撩起。
茜心想,你哪里像是“不想讲”的样子啊?
千岁是在洲藤之前讲的。她讲述道,有个少女从她家附近的人行天桥上跳下马路自杀,变成了冤鬼。她讲的时候,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那……”无可奈何之下,茜只得开口,“那我就讲讲我至今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一件往事吧……”
她低着头,抬起眼睛,窥视着众人的表情。
所有人立刻鸦雀无声。围着火堆的另外七个人纷纷将视线集中在茜的身上。茜也是大学生,今年春天刚满二十岁。她并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
“呃,这是……我上幼儿园时的事了。”
她有个名叫“由起子”的姐姐。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就发生在这对姐妹身上。
“那天我生病了,没有去幼儿园,一直在家休息。睡着睡着,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梦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反正是个很可怕的梦。后来我把这件事跟姐姐由起子说了,结果她告诉我,那天她在回家路上经历了相同的事。”
“哦?”矶部夫人感叹道,“她的经历跟你的梦一样?”
“没错。”
“你梦见什么了?”
“我不是说了吗,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一个陌生男人在铁轨道口被电车撞死了……”
“是跳轨吗?你姐姐看见那人自杀时的模样了?”
“她是这么说的。”
“这是不是……哎,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啊,心电感应。这是不是心电感应啊?”冲元插嘴道。他喝醉了,两颊通红,边说边把沉重的眼镜往上推,“我好像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事例。”
“心电感应……是传心术吗?”千岁歪着脑袋问道。
“没错,”冲元色眯眯地瞥了眼坐在洲藤与大八木之间的千岁,“我看到的故事是,美国某个州的一个人被人谋杀,结果他住在另一个州的双胞胎兄弟也被人用同一种方法杀死了。”
“这和传心术是两码事吧。”坐在茜身旁喝着果汁的麻宫守如此说道。
他是所有人中唯一的未成年人,年仅十四岁,还在上初二。他身材矮小,脸上尚有一丝稚嫩。
“那只是碰巧吧。”
不等麻宫说完,冲元便很是不爽地打断了他:“双胞胎心灵相通,所以他们的肉体也会产生相同的变化。”
“可是……”
“太荒谬了,”洲藤耸了耸肩膀,“传心术什么的也太不可信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传心术这东西不能一概而论。”矶部秀二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在八个人中最年长,算是这次聚会的领队。
“不是有一种双胞胎叫‘暹罗双胞胎’吗?”
“暹罗双胞胎?”麻宫反问道。
“最近人们开始用‘连体婴’这个说法了。不过以前都称作‘暹罗双胞胎’。这个词特指那些身体有一部分相连,或者说共用某一部分的双胞胎。”
“懂了,然后呢?”
“你听说过一部叫《畸形人》的电影吗?那是托德·布朗宁的作品。那可是六十多年前的杰作。其中的一位主人公——啊,不,是其中的两位主人公就是一对暹罗双胞胎。电影中有一幕是这样的……
“有人向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求婚。她一脸欣喜地答应了对方,而与她腰部相连的那位姐妹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也露出了一脸幸福的表情。”
“您的意思是,她们俩不光肉体相连,连心灵都是通的?”
“没错。看到那一幕,我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所以”
“可是矶部老师,”洲藤不敢苟同,“暹罗双胞胎至少有一部分肉体相连,会有心电感应也在情理之中,但”
“普通的同卵双胞胎本是一个生命,在分裂的过程中变成了两个个体,这和暹罗双胞胎有着相同之处。再说得详细点”
“我觉得这种说法似乎缺乏科学依据。”
“是吗?”
“老师,您相信超能力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法用科学解释清楚的事情。”
“呵呵,没想到高中的理科教师会说出这种话。”
“洲藤,你刚才讲鬼故事的时候不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嘛。”矶部夫人出口相助。
只见洲藤张开双臂说道:“鬼故事归鬼故事,那也算逢场作戏嘛。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什么嘛,敢情那故事是你编出来的?”千岁撅起朱唇,“人家都快被你吓死了好不好。”
“算了算了,”大八木用中气十足的粗犷嗓音说道,“别讲这么费脑子的事了。机会难得,只要能让大伙儿尽兴,管它是真的还是编出来的呢。是不是啊,洲藤?”
“呃,我又没”
“算啦,算啦,”大八木面相精悍,肤色黝黑,只见他张嘴露出一口白牙,说道,“那就让我给这场故事会收个尾吧。”
他猛然站起身,卷起橙色长袖衬衫的袖口,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的故事很吓人,而且不是我胡编乱造的。最关键的是,我要说的故事啊,就发生在这座山上”
02
八月二十日深夜。
在山间小屋前围绕篝火席地而坐的八个人——矶部秀二与矶部真弓夫妇、大八木铁男、洲藤敏彦、冲元优介、千岁惠理、茜由美子和麻宫守都是“TC会”的成员。
“TC会”是三年前成立的一个联谊团体,入会门槛与性别、年龄、国籍与职业无关,只要满足某个条件即可入会。它算是个全国性组织,每个地区都有分部,各项活动也由各分部来策划。
而这次登山活动,就是名为“东京第二分部·夏季特别郊游”的企划。一行人一大早从东京出发赶往山脚下的村庄,一路爬山,直到傍晚才来到这座山间小屋。
最年长的矶部带头干杯,初中生麻宫与酒量不济的茜喝的是果汁。篝火晚会就此拉开帷幕。今天来了很多新面孔,所以一开始气氛颇有些尴尬。不过酒劲上来之后,大家便打开了话匣子。聊着聊着,矶部夫人提出了玩“百物语”的点子。
大八木开始讲故事时,时间已经临近十点了。
“大家听过双叶山杀人鬼的故事吗?”他先向大家提问,见无人作答,便继续说道,“其实这事儿还挺有名的。矶部老师,您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矶部一边往纸杯里倒威士忌一边摇头,“杀人鬼这座山上还有这种东西啊?”
“那大家还记得这座山上发生的‘初中生惨死事件’吗?”大八木抱起粗壮的胳膊,“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啊。”
“初中生惨死?”
“嗯,一群来春游的初中生爬上双叶山,有四个人和大部队走散了。直到后来,人们才找到他们惨不忍睹的尸体。”
“这么说来”
“您想起来了吧?”
“嗯,”矶部将手放在发际线明显后退的额头上说道,“那是发生在这座山上的吗?”
“是的,”大八木严肃地点点头,“警方一直没有抓获那起案件的凶手。人们找到那几个学生时,他们已经不成人样了。有的没了胳膊,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还被砍了头……
“警方对此展开大规模的搜查,却迟迟没有抓住凶手。而且四个学生中有一个至今不知所踪,连尸体的残片都没找到。有人说他们可能撞见了熊,那个失踪了的学生就这么被熊吃掉了。
“但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个精神异常的人碰巧来到双叶山,并下了毒手。他们恐怕是实在给不出什么更可靠的结论。
“言归正传。那起案件过后,街头巷尾出现了很多有关双叶山的负面传闻。实不相瞒,我老家就在这附近,所以我总免不了听说这方面的事,比如”
我不想听。
不知为何,茜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她不敢再看火焰对面的大八木,情不自禁地摇起头来。某种强烈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夹带着某种预感。
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大八木要说的是很不好的事情,是不能在这里说的事情,是听不得的事情。
“你怎么了?”见茜的情况不太对劲,旁边的麻宫忧心忡忡地问道,“不舒服吗?”
茜微微摇头,轻声回答道:“我没事。”
“很多一直住在这里的老人说,这一带的土地充满了邪恶的‘气’,有一种不祥的‘场’,很容易召来恶灵。他们真心相信这种玄乎的说法,”大八木继续说道,“也就是说,那群满脑子迷信的人认为,这座双叶山上住着一个会吃人的‘恶魔’。说它是‘怪物’也成。而它才是杀死那群初中生的真凶。
“双叶山上有个可怕的怪物。它不是警方口中的‘精神异常的人’,也不是‘碰巧来到双叶山’的。那些人认为,这个怪物长年住在山里。所以没事最好别到双叶山来,否则定会有灾难降临在你身上。”
“不会吧,”洲藤百无聊赖地说道,“又不是《十三号星期五》里的杰森。”
“不瞒你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大八木倒没生气,“有人说过,双叶山里住着一个跟杰森一样的杀人鬼。这个说法比‘恶魔’‘怪物’什么的更有现实感吧。”
“还是很荒唐,”洲藤耸耸肩说道,“住在山上?那他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而且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人们肯定会说他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吧太假了。”
“确实有人这么说过,”大八木的神情依然严肃,“还有很多关于杀人鬼真身的说法。有人说他是以前住在山上的樵夫的女儿跟熊生的孩子;还有人说他是栖息在山中的恶鬼一族的后裔。”
“啥?”
“还有还有。据说二战时,山上有一家军队的秘密研究所。那里的研究人员开发出一种非常可怕的药品,只要用一点点,就能让人发疯。这种药还有一小部分保留在双叶山的某个地方。所谓的杀人鬼,就是不小心被药物弄疯的登山者。
“还有个和这种说法很像的版本。说是二战结束之后,政府在这附近造了个秘密研究所,专做各种生化实验,比如改造基因之类,而且还会做人体试验”
“于是就搞出弗兰肯斯坦那样的怪物了?”洲藤嗤之以鼻,“这种段子,连低级恐怖片也不会那样编。”
“话是这么说啦,”大八木露出一丝苦笑,随即又摆回一本正经的表情,“总而言之,关于双叶山杀人鬼真实身份的传闻数不胜数。每一种说法都很荒诞,但初中生惨死案件并不是偶然事件。那段时期,这一带还发生过好几起失踪案,而那些案件至今悬而未决。”
“什么?还有其他失踪案吗?”矶部问道。
“是啊,老师您没听说吗?”
“没有啊。”
“以前这座山上是有露营地的,生意还挺不错,可现在根本没人来。这也是因为杀人鬼的事传开了,大家都不敢来了。好比这座山间小屋。”
篝火不再烧得像之前那么旺。大八木扬起下巴,指向火焰对面的小屋的黑影。
“当年小屋还有人管理,要住宿还得交钱。可现在呢?都破成这样了。这也难怪,这年头还有谁会兴冲冲地跑到这座‘魔山’上来呢。而毫不知情的我们就这么上了山。其实我本来不是很赞成这次的活动。”
大八木停顿片刻。极不自然的沉默笼罩着所有在场的人。
虽说没人会把他刚才说的话照单全收,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脑海中都掠过了一丝疑似不安的情感。
“我的故事说完了。请大家务必小心,别把沉睡在双叶山的杀人鬼吵醒哦。”
“哼,我才不信呢,”洲藤如此说道,“要是真有那种杀人鬼,我还真盼着他出来露个面。也许大伙儿还能跟他一起拍个集体照,我也能给大家露一手。”
茜听着洲藤的玩笑话,心中竟越发恐惧,并产生了某种强烈的预感。
(啊——不行。)
(不可以。)
(不可以。)
(不能说这种话)
“要是他真出现了,最先遭殃的会是谁?要不要赌一把?”
(不行。)
茜双目紧闭,在心中重复道。而两耳深处,又仿佛听见了这句话的回音。
(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她不禁喊出了声。
就在这时,篝火中的一块木柴炸开了。血红的火星四散,朝她飞去。
茜大惊失色,赶忙闪开,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平衡。她伸出双手撑住地面。
“唔”右手手指生生地疼,茜不禁呻吟起来。
“啊,你没事吧?”最先上前的是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