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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京

“南京,南京站到了,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一辆浑身斑驳的绿皮火车缓缓停下,近几年中国高铁发展迅猛,便宜又快速的动车更是四通八达,一般旅客出行都不会选择这种便宜却坐着让人受罪的绿皮火车。火车轮轴在磨得铮亮的铁轨上发出剧烈又尖锐的噪音,刺得耳膜微微发麻,老旧的车厢震颤着靠着月台停稳。

这辆老旧火车起始站是新疆乌鲁木齐,发往广州广东市,从西北到东南几乎横贯整个中国,车上大多是进城务工的农民,这些面庞黝黑的民工犹如候鸟般寻觅水草丰美的河湾,夏麦收割后便一路向西杀往新疆摘棉花,接着四面八方进城务工,颇为气势汹汹。其实在六七十年代,这些四处找寻活口的农民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盲流。

盲流盲流,从农村盲目流动到城市,对城市的灯红酒绿心驰神往,便义无反顾背井离乡,以求掘得人生一桶金,一步登天。

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构成一座城市繁华金字塔中最底层的砖石。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半,随着这列火车载着满满当当的乘客到来,难得清净的火车站又吵杂起来。

“你两兔崽子,跟紧,走丢了别指望老子费心去找,这么大一南京城,七八百万人,别傻兮兮得走丢了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一个肩扛蛇皮袋的干瘦中年男人不耐烦的说道,扭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两个‘兔崽子’。

“丢不了,丢不了……”一个脸面白净的年轻人笑嘻嘻得说道,“铁牛跟着俺在秦岭山里跑进跑出从小到大都没出啥事,这么一个……书上怎么说来着?南京城,现代化文明都市,能比秦岭山还绕人?对吧,铁牛?”他瞅着身旁一个魁梧身影,两眼笑成月牙儿。

被叫做铁牛的汉子真心对得起这个名字,逼近两米的巨大身架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中鹤立鸡群,站老远就能看到这个面庞红润肩扛巨大行礼包的伟岸身形。他穿着一条亚麻背心,电杆粗的胳膊肌肉突贲,后背坚实的肌肉好似一张被风吹满的帆,两条长腿大步流星,看到这个白净的弟弟在冲他笑,便停了下来,咧开厚实的嘴唇也笑了。

一时间兄弟两一高一矮一黑一白四目相对,好似两个傻子在傻乐呵,大有相互比下去看谁笑的更傻的架势。

“两傻犊子别在这儿给老子丢人现眼,瞅瞅这都几点了,赶紧出站带你们去住的地儿!”带两傻子进城的干瘪中年人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廉价手表,拼命在两傻子兄弟眼前晃着,好让他们能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或是放在他的表上,毕竟他们那穷的揭不开锅的偏僻山村手表依旧是个稀罕物件。

“到住的地方,老实本分睡一觉,明儿老子要按时按点上工,没工夫伺候你们,等下工了,再带你们找事儿做。”干瘦的中年男人伸手挠了挠几天没洗的头发,将油腻腻的头发理成一个大背头。

“知道这是哪儿么?南京!今后你们就是城里人,别把王家沟的臭毛病都带来,丢人现眼。”

“大城市,来钱快花钱也快,平日都省着点攒着点,别有点小钱就当自己是大爷,跑去花天酒地,踏踏实实,本本分分,挣钱娶个媳妇,生个儿子,比什么都强。都二十岁的人了,都不让你们那刚死两个月的爹省心。”

干瘦的老乡一边耸着肩免得蛇皮袋子滑下来,活像只鬼鬼祟祟的老鼠,一边给身后两个犊子传授自个这几年打拼得出的‘经验’。

“燕青你说你读书读这十几年读了个屁出来?啊?大学差几分没考上,还不是要出来打工?也别觉得自个是读书苗子觉得丢脸委屈,就差那几分,咱王家沟子就能出个大学生,老子还为你丢人!你爹死都死的不瞑目,更丢人,更委屈。你啊,以后见了人家城里人,放的顺顺的,别把沟子里那点狗德行拿出来显摆,低人一等就是低人一等,就跟在王家沟子里一样,你姓田的就要比姓王的低一头,你田燕青田铁牛还有你爹那田啥啥就是不受待见,就你爹死了死了都没人愿意给他挖坟抬埋!”

田燕青,燕青,《水浒传》里天罡第三十六位天巧星,风流浪子,梁山好汉。干瘦的老乡没读过水浒,他不认字,也懒得读,只觉得这名儿太娘们,还不如他哥铁牛这名儿来的简单大气,甚至不如狗剩有才这类接地气的名儿来的顺口。

他刚把这番话说完,其实就有点后悔,毕竟是两个刚没了爹的年轻后生,从小到大都挺可怜,现在又背井离乡跑这么远谋营生,不容易。可看到这两牲口一个笑的嬉皮笑脸,一个笑的憨傻蠢笨,就没由来的心生一股怒气,那股极为难得的细腻悲悯转为恨铁不成钢的愤懑,咬紧牙关,齿间挤出几个字:“没血没心没肺的狗杂种。”

其实他并不必压低声音,王家沟子里各种尖酸刻毒的话向来都是当着这狗犊子的面骂的。田燕青的确算是杂种,他与田铁牛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田铁牛他亲爹死的早,之后一个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和铁牛他妈凑到一块,又生了个儿子,还起个酸不溜秋的名字,燕青断奶后不久,那被生活打磨得粗粝不堪的女人便憔悴潦倒,一命呜呼。

那时候知青下乡是个新鲜事,那个在王家沟子里默默无闻的知识分子沉默寡言,整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与乡里邻里来往,就那么一个人把两狗犊子拉扯大,就是死了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叫啥名字。

原以为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怎么着都有大本事大出息,可到了王家沟子后还不如一个农民混得开,又搞大了一寡妇的肚子,差点被铁牛他妈那边的娘家人堵在屋里一把火烧死,生个儿子还是病秧子,太过白净,从出生到十三岁那年,几乎大病小病不间断,后来身子才壮实起来。那知青还不死心,拼死拼活带着大儿子种地务农供小儿子念书,也没念出什么名堂,倒是把自个熬得白了头,还不到五十岁就没撑过这个夏天,坐门墩石上咽了气。

留下两狗犊子,还得费心他这个苦命邻居把这两狗杂种带出来见见世面赚钱谋生。

秦岭山里的王家沟子穷乡僻壤的,还想供出个大学生?老老实实当你的农民吧,骨子里流的就是农民的血,还指望鸡窝里飞出凤凰?

干瘦老乡压低声音骂,无非是觉得现在到了南京城,好歹自己也算半个城里人,得有素质,有点那个啥来着?涵养。举手投足间都在模仿城里人,又模仿的不伦不类,可他依旧很满意他油腻腻的大背头,手上五块钱一个的腕表,还有脚下蒙满灰尘、帮子已经开了五公分的劣质皮鞋。

在他眼里,山沟子黄土地里只能长出农民,只有到了城市,感受城里人的气息,才有脱胎换骨的可能。

随着人流绕来绕去,总算出了火车站。

七月的南京夜晚燥热难耐,坚硬的钢筋水泥建筑还有柏油路将白天吸收的热量整个散发出来,仿佛站在一块炽热的铁板上。

田燕青嘴巴长得大大的,狭长的眼睛顺着远处一座座被霓虹灯勾勒出轮廓的高楼大厦望去,像是见到了将他过往二十年经历全部粉碎的骇然大物。闪烁的灯光,奔驰而过的汽车,这么晚依旧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切都新奇而陌生。

从书本上读到的瑰丽世界,远不如亲眼所见来的激动人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座城市的夜晚看不到星芒。夜空一片迷蒙,远没有秦岭山的王家沟子的夜空清澈明朗。

“铁牛铁牛,看到了没?这就是高楼大厦,这得有多高?爹给咱后院种的白杨树长了二十多年也差得远!”

干瘦老乡转过头瞥了一眼开了眼界的犊子,总算心满意足些了——这两后生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他第一次进城也是被震撼的无以加复,就像过去的日子全部瓦解成碎片废墟,拼命想褪去山沟的土气,拼命想融进这座繁华到无法无天的城市中。

“王叔,你混的牛啊!”田燕青伸手一指,指着远处最高最瑰美的一栋楼宇,兴奋道:“你可是在那地方住着?”

干瘦老乡循着田燕青所指方向望去,目光落在那座高达四百五十米,造价约四十亿人民币的大厦上。

他脸颊上的肌肉颤抖着,脸上表情苦涩。

紫峰大厦,南京第一高楼,中国第四高楼,世界第七高楼,南京地标性建筑,仿佛一柄擎天利剑直插天际。夜晚的紫峰大厦上,淡淡的流光在幕墙上变幻流动,美轮美奂。

他在南京待了五六年了,从未登上过这座每月每平米租金就四百多人民币的威武高楼,甚至连在它之前驻足仰视也没有过。

事实上大多数在南京务工的农民都没有去过这座驰名中外的摩天大楼,一是自个那点微末工资在里面消费一杯茶水都会觉得肉痛非常,二是面对这么一座华丽建筑,难免心生一股再修八百辈子也无法企及的无力感。

他若是能住在那地方,还会担心一日三餐温饱否?

突然觉得燥热的夜晚也泛起一股悲凉,他双臂抱在胸前,跺了跺脚,扯着嗓子喊道:“走了,闲了再看。这才刚出火车站,住的地方还远着呢!”

凌晨公交车已停运,若走过去意味着要穿过小半个南京城,非得走到天明走到断腿不可。

不得已,老乡咬牙忍痛叫了辆出租车,将两个初来乍到的狗犊子塞进车后座中,骂骂咧咧道:“你们两崽子记住,是老子带你们来的南京,是老子带你们看的高楼,是老子请你们坐的出租车,记点好,别狼心狗肺的和山里养不熟的畜生一样。”

出租车发动,沉默寡言的司机一声不吭,倒是干瘦老乡坐在副驾驶和自来熟般攀谈起来。

“大哥大半夜跑车辛苦啊……这一个月能赚多少?来大哥,来根烟,我给您点上……这么晚还工作,真心不容易呦,身体要保重,咱城里人就是工作生活压力太大,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个一路以‘老子’自称,张口‘畜生’,闭口‘狗杂种’尖酸又刻薄的干瘦老乡,竟是以一种极尽谄媚恭维的口吻在说话,这在田燕青印象中是从未有过的。

他第一感受到一种生而不如人低人一等的卑微感来,可怜又可悲。

面无表情只顾开车的司机,谄笑连连小声恭维的老乡,车外一闪而过的辉煌灯火。

感到车里气氛太过压抑,田燕青伸手想将车窗摇下来,其实他并不知道车窗该怎么放下,没想到信手一摇车玻璃便徐徐落下。

“车窗子关住,没看到空调开着?”司机突然转过头厉声呵斥。

“狗犊子手就贱得很,车窗子关住,丢人现眼!”老乡瞪圆了眼大骂道,那股谄媚的恭维一扫而空。

田燕青眉头皱了皱,心中积郁,缓缓将车窗玻璃摇上去,一言不发。

“大哥别见笑,这小子穷地方出来,没见过世面,这还是第一次坐车,让您看笑话了……”老乡挤眉赔笑,不忘余光狠狠剜了一眼丢他脸的乡党。

田燕青像是疲倦了,额头贴在车窗上,感受到一股凉意。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车外的灯火阑珊,视线掠过远处鳞次栉比瑰丽非常的高楼大厦,他不知道这些楼宇到底有多少座,也不知道这辆出租车会把他带往何处,这座陌生的城实在是太大太大了,繁华瑰丽到令他心中无力望而生畏。说实话,他对南京城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突然他想起爹爹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想必说的就是现在他眼前的光景——

“城基下埋着尸骨,尸骨里葬着野心。”

一个苦了半辈子最后不到五十岁便白了头的落魄文青,能说出这种话,他胸膛里该装着何等野心?

反正他只知道,高考落榜伤透了父亲的心,是压垮这个消瘦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积郁寡欢的父亲致命一击。

他不知道父亲背负着何等苍凉过往,才能在他记事起,便眉头紧锁二十年。

一瞬间眼睛湿润,那股嬉皮笑脸大大咧咧的痞气消失殆尽。苍白略显病态的面庞露出一股仿佛深潭冷涧的平静幽深,牙齿紧咬朱红嘴唇,喉结上下翻滚,极尽压抑胸中翻涌而出的悲伤,胸膛起伏似浪。

就在他觉得忍不住要喊叫出来时,一只温热大手落在他头顶,抚着他短硬头发。

他转过头,看到田铁牛的粗犷红润的面庞,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嘴唇抿紧,挤出一个笑脸,冲他微微点头。

“燕青,别怕,南京有我陪你闯。”

这是这个身形雄伟的男人下了火车后说的第一句话。

“只要你们团结一致,你们就所向无敌;你们分手的那天,将是你们失去繁荣的开始。”这是燕青在《罗斯柴尔德家族史》上看到的,老罗斯柴尔德训诫他的儿子们的一句话。父亲总能用各种办法找来各种书籍,从小便看书,这是燕青与别的山村孩子最大的区别。

田燕青平复思绪,将目光从车外一闪而过的灯火辉煌中收回,头靠在车座椅上,双目微闭。

“南京,我来了!南京,再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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