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夜里十二点，田燕青和孙狗子离开风尚，晃晃悠悠朝他们新租的住处走。夜色中，两人的背影被街灯拉扯得老长，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像默默闯荡的游侠儿。田燕青昂首阔步走在前面，这犊子现在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事业，听了孙狗子汇报的营业额，心里乐开了花，此时再没什么事儿能影响他的好心情，除了那个长得像肥腻癞蛤蟆的胖子。
孙狗子微微落后田燕青小半步，他怀中抱着用油布包起来的冷钢战术刀，临走时顺手从风尚的免费果盘里摸了个苹果，边走边啃正吃得欢实。矮小消瘦的他跟在田燕青身后，真像跟着大侠闯荡江湖的小童儿，替大侠背剑提刀，洗衣烧饭，再没事儿看着大侠耍两手绝活，憧憬着自己将来也能青衣仗剑走天涯。
可孙狗子才不是什么乖巧伶俐不谙世事的小童儿，这头牲口的过往真写出来，不亚于一本章节繁复的演绎小说。毕竟是天南地北满中国跑过的男人，边走边啃苹果都能让他啃出个‘想当年’来。倒是田燕青阅历尚浅，与其说是个闯荡的游侠，倒不如说是个刚冒出尖儿的新起之秀，还需雕琢打磨。
“想当年，小爷在新疆那边时，年轻力壮，在地里给人摘棉花，白花花一片棉花地，一眼望不到头，小爷一个人头顶着筐，来来回回敞几趟，一筐子棉花就出来了！嘿，框子顶在头上这招是小爷想出来的，还能防着太阳晒，燕青兄弟你是不知道新疆白天的太阳有多毒，晒炸皮这都算轻的，可到了晚上又冷得人忍不住啥衣服都往身上挂！”
“想当年，跑到和田淘玉料，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谁也看不出来里面有没有玉，先起哄抬价再说，五十一百得往上涨价，就跟击鼓传花一样，到一个人手里就是一个价，只高不低，可就是没人敢接，没人敢切，怕砸在手里。最后真有冤大头把石头切开，里面屁都没有，都哭得跪地上起不来，可他前面那些经手过石头的人都是在笑呐！”
“想当年……”
孙狗子似乎有说不完的‘想当年’，每次都能想出田燕青没听过的事情讲，他讲得绘声绘色，田燕青也听得津津有味。倒不是他讲得有多好多生动，只是田燕青对他未经历过的事物存在着本能的羡仰和憧憬，就像是个有无限好奇心的孩子。
而野心的本源，便是好奇心。
他不知道自己将来到了孙狗子这个年龄时，一事无成，会不会也逢人便讲‘想当年’如何如何？他只知道，他若是真混得还不如孙狗子的话，肯定不会用这么戏谑调侃的口吻讲述自己的过往，没法用这么轻率的态度去面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孙狗子讲，田燕青听，这是两人最常见的状态。就像在小巷子和牛大爷下棋时，老人在讲他在听一样。
听孙狗子侃大山，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和这个矮小黑瘦的丑陋男人本人一样有趣。
突然的，孙狗子的脚步停了一下，他身子猛地一激灵，像刚才身体径直穿过一道看不见的冰冷水幕般。
他只是迟疑了那么一瞬，就继续若无其事地跟上了田燕青的步伐，口若悬河继续他的想当年。
“想当年，种茶失败了，几亩茶全烂在地里，就跟几万块钱烂在地里一样……八八年的几万块钱，跟现在十几万差不多，心疼的啊。想离开云南，又没钱，就找毒贩子，帮他们运毒，运一次就给两千。燕青兄弟你不知道啊，人体运毒是咋回事？就是贩子们把毒品装在塑料包里，拇指大小一包一包的，让人往肚子里吞，他们就拿枪在你背后顶着，看你一包一包吃进肚……要是临时变卦想跑，他们就一枪把你打穿，再剖开你肚子，把你吞了一半的毒品掏出来……”
“小爷那时候就是，一起去找毒贩子时身边还有个关系不错的弟兄，他吞了三包就吞不下去，面前还摆了六包等着吞，实在难受得他受不了，拔腿就跑。刚一抬腿，毒贩子就开枪了，十几把枪同时开火，我那弟兄半个脊背都打得跟烂肉似的。他们把我弟兄尸体拖倒我面前，当着我面拿刀剖了他的肚子，从胃里把那几袋毒挖出来，全都沾了血，热乎的，丢在我面前，让我连这三包也吞下去，过了边境进了中国再给我加钱。你都不知道我那时看着我弟兄被糟蹋得跟一堆废肉一样尸体时，胃里翻滚得恶心得都快要吐了……可一想到背后就有十几把枪对着我，就不敢吐出来，捂着嘴硬是一包一包吞，连那三包满是血的，也吞下去……就想着多吞点，多拿点钱，尽量把我那死了的弟兄那份钱一起挣了……哈哈哈，小爷这正儿八经是要钱不要命了……”
“被十几把枪对着啊，那感觉，你是不知道，就跟你的三魂六魄都要挣扎着从你天灵盖逃出去一样……你满脑子嗡嗡嗡得响，浑身的血都在朝脑子里涌，就跟个木偶一样，你都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两眼连一点神采也没有……也不敢乱动，一动，十几把枪就打过来，死在中缅边境，尸体就随便丢在罂粟地里，跟上了肥料一样……”
说着说着，孙狗子说不下去了，也不知道是说到了伤心害怕处，还是这牲口说累了，他突然变得很安静，默默走着，一言不发，嘴唇抿得紧紧的。映着昏暗的街灯，竟看到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白净的衬衣都被汗湿，紧贴在脊背上，显出一溜凸起的脊柱骨来。
他突然停下脚步，嘴唇哆嗦着：“燕青兄弟……我，我咋觉得有人跟着咱？我现在这感觉，就跟当年在中缅边境被十几个毒贩子用枪对着一样……”
下一刻，他只来得及看见田燕青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推了出去。从没想到，看似文弱俊秀的田燕青爆发力如此强悍，他虽瘦小，也不至于整个身子都被推得倒飞出去数米远。
而他方才站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冲出来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男子，他的头隐在卫衣兜帽中，看不清面容，手里的匕首却银光闪亮。
若不是田燕青一把将孙狗子推开，这把匕首保准会将孙狗子的肚子捅个通透。
看清形势的孙狗子顾不得整理凌乱的汉奸大背头，破口大骂道：“****你祖宗的，小爷就感觉后头有人跟着，吓得老子一身冷汗，上来就动刀子要弄死人么？”
劫后余生的孙狗子嘴上劲儿十足，的确像个见过大风浪的爷们，没有慌了神自乱阵脚。
田燕青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握着匕首的人，冷笑一声：“吴胖子按捺不住了么？”说话间，那柄精巧蝴蝶刀已握在手中，却是呈反握的姿态，刀尖像毒蛇的獠牙般探向身前。
穿黑色卫衣的人没有搭腔，只是如田燕青那般，手中匕首也呈反握式，横在胸前，躬下身子，慢慢向后退了两步。
一直在等吴胖子发难，连着三天平安无事，始终是田燕青的心病，现在总算是见着来找麻烦的人，田燕青非但不害怕，竟有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就像梗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儿被拔了出来。
说实话，他不怕吴胖子使出何等狠辣的手段，再狠能狠过山里的畜生？他就是怕这孙子能一直忍着憋一肚子坏水，再冷不丁在他毫无防备之时直取他软肋。
“燕青兄弟，你一个人能搞定？”孙狗子使劲吞了口唾沫，伸手就要掀开包着冷钢战刀的油布，准备冲上去帮忙。
田燕青握着精巧蝴蝶短刀，轻笑一声，“刚在酒吧里给你耍的都是花把势，现在让你看看我田燕青是怎么用刀的！”
虽然田燕青背对着他，可孙狗子依旧能想象出这个年轻人脸上带着何等张扬的笑，就像一柄出了鞘的锋利妖刀。
穿着黑色卫衣的人身子猛地向后一挫，腰肢弯成一个强劲有力的弓形，接着整个人像离弦的箭矢冲来，他起步的瞬间，鞋底与水泥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听得人头皮发麻。
孙狗子心里一沉，这起步的力道都不一样啊。刚才他心里还打鼓，心想着会不会是遇上半夜打劫的宵小毛贼了，现在猜想八九不离十是吴胖子请来的人！
黑色卫衣男子前冲的势头极猛，匕首平举，仿佛箭镞，身子像一杆漆黑的箭矢，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反手握着蝴蝶刀的男子静等着死么？而且拿着女人才用的蝴蝶刀，是要笑掉他的牙？
两步之遥，须臾一瞬，他隐在卫衣兜帽下的脸闪过一抹狂喜，被他抢了先手，这名叫田燕青的男子就等于是个死人。他能被选中来做这件事，就是因为他真正决心要杀谁时，只要得了先手，那人便身陷囹圄，死路一条。
若说方才刺向孙狗子的那狠辣一刀只是不痛不痒打个招呼，这一刀便是真真正正要命的杀招。
田燕青依旧反手握着蝴蝶刀，身子站的笔直，眼睛眯了起来，嘴唇抿紧，愈发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这黑衣人冲势的确很猛烈，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一人便有千军万马肆虐而过的凌厉气焰。
可还是不如秦岭山里横冲直撞的野猪啊，速度没野猪猛，力道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雪亮锋芒的刀尖与胸口只差半尺，田燕青反握着蝴蝶刀的手像鞭子般甩出，银亮的刀刃像一道无匹的银色光线，准确刺入匕首刀身镂空的血槽中，接着手腕骤然发力，蝴蝶刀锁住了匕首，挣出卫衣男子的手。
田燕青不退反进，弓步大踏而出，重心下移，下盘扎实如咬定山石的老松，迎着男子冲进十足的身子，左肘狠狠推出，径直撞在男子小腹。
匕首被夺后，来不及收住冲势的卫衣男子的身体在这大力肘击下像是拦腰折断，呈一个‘V’字向后倒飞出去，在地上翻滚好远才停下，捂着肚子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田燕青云淡风轻地站直身子，挺拔得像一柄利剑。他右手握着蝴蝶刀，银亮的刀刃串着匕首的镂空血槽，他就是在匕首在高速前刺的状态下用蝴蝶刀卡住匕首血槽，再翻转手腕夺了男子的刀。
在山里时，遇上横冲直撞的野猪，他都不躲，就径直等着野猪冲来，然后瞅准时机一刀从它脖子下方柔软的皮肤刺进去，若是刺不准，就是被野猪獠牙在肚子上开两个窟窿的下场。
这都是在秦岭山时，一次一次玩命打猎练出来的本事。
孙狗子长大嘴巴，揉了揉眼，像是看到了最难以置信的事情。刚才两人交手只是扎眼间的功夫，可无疑田燕青占了上风，那黑衣男子是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就被打翻在地。他是局外人，不知其中凶险，依旧能感受到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狂野。
他屁颠屁颠跑过去，站在田燕青身边，瞅着远处躺在地上不动的黑衣男子，小心问道：“死了？”
“没，顶多内出血。”田燕青将蝴蝶刀收起，手里拎着从对手手中夺来的匕首。
“啧啧啧，燕青兄弟真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身手？”孙狗子啧啧称奇。
“与山里的畜生比起来，他还差得远！”田燕青走到男子身前，蹲下身从他怀里摸索出手机，一一翻阅通讯录和来电记录。
果真啊，他看着一个四小时前的通话记录，嘴角泛出冷笑，将那电话号码拨出。
几乎在拨出电话的一瞬，那头便接通了。
“喂，解决掉了？干净着吧？没留下尾巴？”连续三个简短问句，语气低沉又焦急。
田燕青笑意愈甚，眉眼完成了月牙儿，嘴角像饱足的狼般翘起。他这样的笑脸只在与牛大爷下棋时，侥幸将老人将住时才露出过。
“吴哥，兄弟我命硬着呢！”他对着电话，一字一句说着，声音铿锵有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