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民老全,是我中学同学。那是在文革中,学校经常开忆苦会。老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爹推个独轮车,从藁城推到石家庄,一路走一路卖扒糕,罪受大了,后来卖羊杂碎,能吃上穿不上。工宣队说,闭嘴!你别说了,那叫小业主,出身贫农雇农的先说。
下乡回城,我上了学,不住校,每天晚上回家。看见老全他爹推了一辆破自行车,后倚架上绑着一个扁方的木头箱子,正在卖羊杂碎。一见我,说,小子,吃个这个。他递给我一根羊气嗓管,我没吃过,不敢吃,他说,你真享不了福。说着,嘎吱嘎吱嚼着吃了。他又切了一块羊肚给我,一尝,确实好吃。
老全回城进了印钞厂,看库。同学聚会,老全告诉我,我哥不叫我爹出摊了,要在回民街开杂碎铺。我问,你爹干么?他说,我爹骂了我哥好几回,我哥不听,坚决要干。后来,老全家终于办了个杂碎铺,他哥哥在机关里是个干部,一下狠心专门为此辞了职。不几年,那个铺子传出了名声,吃出了老主顾,大家都抢着买。特别是羊头肉,要想吃得排队,去晚了就没了。杂碎铺分工明确,老全哥哥管招徕顾客兼铺子管理,老全姐姐管加工煮肉,老全媳妇管收钱记账,老全他爹是技术指导。老全工作轻松工资挺高,没有舍得辞职,但在业余时间管着购进原材料。
铺子最红火的时候是春节,老全告诉我,一天光童子鸡就卖了三百只。销量大了,老全家在县城租了冷库,专门存牛羊下水,还专门买了冷藏车,雇着人开。我下班后去买羊头肉,正碰上老全,老全扯着我不让走,朝街对面喊,老五,点个锅子!于是我们就吃涮羊肉,喝酒。我和老全都喝大了,我打的送他回家,那时他刚买了一套新房,进门直奔厕所,搂着马桶嗷嗷直吐。老全媳妇见我们喝成这样有点儿不高兴,我蹑蹑地走出来,歪斜着进了一家歌舞厅,靠在舞池边上的椅子上睡着了,散场时,工作人员推醒我说,快走吧,该关门啦。那时,我经常吹,这个城市最好吃的羊杂碎是我同学家弄的。
但是我没有想到,老全家的杂碎铺子后来因为拆迁关了张。老全是个真回民,我在家请同学吃饭,他只吃自己带的菜。一次我又在家请客,老全带来了一块牛肚,三只牛眼。他说,一只牛眼四两酒,大家伙儿尝尝吧。我不知道这个也能吃,现在一吃,果然味儿好,还有嚼头。老全得了糖尿病,医生说,少吃,多锻炼,于是老全就开始很快地走路。他说,要想治好病就得管住嘴跑断腿。由于有点积蓄,他特意在公园边上又买了一套新房,天天去公园转圈走路。正好企业有个好政策,员工有病可以病退,而且拿钱不少,老全一合计上算,干脆就病退了,这时他还不到五十岁。为了多活动不闲着,也为了不丢自己那点儿老手艺,老全在农贸市场边上又开了个杂碎铺子,里外两间,后头带个小院,媳妇管卖,儿子管煮。聚会时他带来的杂碎,就是他家铺子里煮的。
由于味儿好,又由于便宜,再加上他是我同学,我经常在同事朋友面前替他宣传,大家吃了都说与众不同,过瘾解馋,值。老全一肚子杂碎经,常说,扒鸡,要过油,抹糖稀,小火焖烂;杂碎,不是哪儿的羊都能用,还必须是阿訇宰的,关键是收拾干净;再说羊肝,羊杂汤里必须有几片,那是明目亮眼的。问他作料,他嘿嘿笑着不肯透露。老全的这个铺子又火了,一到过年,早上七点开卖,人们排着队买,不到十点就卖光关门了。到了中午,老全就拎着一块酱牛肉找人喝酒,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想,一个杂碎铺,可把他养滋润了。
老全滋润了几年,儿子大了有了主见,爷儿俩闹了矛盾。儿子要往大处做,老全却愿意守着小铺子过安稳日子。老全说,你弄饭店,怎么卖杂碎?儿子说,开个窗口走外卖。老全说,那不把你爷爷的手艺挤到一边去了?儿子说,一个破杂碎,能挣多少?一辆保时捷一百多万,你买得起吗?老全被气得直翻眼,呼哧呼哧喘着气说,破杂碎?破杂碎!别忘了是这个破杂碎把你养大了!
到底,老全儿子开了个大饭店,叫雅德轩。租了一栋楼,五层,主要是办酒席,兼做婚宴。第五层是个回民会所,专门找了几个漂亮姑娘伺候大客户。服务员都是一水的女孩子,大厨都戴了高帽子,穿了职业装。所有炊具都是不锈钢的,锃亮。一开张就开始在报纸上打广告,还搞会员制,发优惠卡。老全媳妇不再卖货,被安排到后院搞卫生。经营上的事不叫老全掺和,只许他来看看,不许拿主意。最叫老全心酸的是,煮杂碎的大铁锅被扔在角落里,专门盛泔水。
老全不解,问媳妇,儿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原来,老全的几套房子,都叫儿子背着他办了抵押贷款。气得老全嗷地一声,顺手抄起了一把铁锨,要和儿子拼命。
现在,老全诸事不问,就是走路、喝酒。问他家的饭店,他扯高了声说,多好的杂碎铺子,稳稳当当挣钱多好。这个王八羔子,不管,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