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六年夏季战争的两年前,老人唐纳森在荒野里死去。他在捕猎一头老黑熊时,错过了自己做的记号,被疯狂的野兽抓死了。本?克雷格在林中小屋附近掩埋了他的养父,带上他所需的东西后,一把火烧掉了其余的物品。
老唐纳森在世时常说:“孩子,当我走了以后,带上你需要的东西。这些全归你了。”于是,他带走了一把锋利的鲍伊猎刀,连同以夏延人方式装饰的刀鞘,一支一八五二年制造的夏普斯步枪,两匹马,鞍具,毯子,以及旅途上要吃的一些干肉饼和硬面包。其他的都不需要了。然后他走出山区,到了平原,一路骑行北上去了埃利斯堡。
一八七六年四月,吉本将军的部队骑马经过当地时,他在那里正以捕猎、设陷阱和驯马为生。将军要找了解黄石河以南地带的侦察兵,而部队的待遇又很不错,于是本?克雷格加入了。
他参加了抵达汤格河河口的行军和与特里将军的会师,还与联合部队一起折返,再次到达罗斯巴德河口。在那里,卡斯特率领的第七骑兵团接受了南下去罗斯巴德河源头的派遣。部队开始寻找会说夏延语的士兵。
卡斯特已经有至少两名会讲苏语的侦察兵。一个是黑人士兵,是七团唯一的黑人,名叫艾赛亚?多尔曼,曾与苏人一起生活过。另一个是侦察队长米奇?波耶尔,是法国人和苏人的混血儿。虽然人们普遍认为夏延人与苏人血缘最近,而且是最传统的同盟,但二者的语言却相差很大。克雷格举手报了名。吉本将军安排他加入了七团。
吉本还向卡斯特提供由布里斯宾少校指挥的三个骑兵连,但被谢绝了。特里向他提供加特林机枪,也被回绝了。当他们沿着罗斯巴德河溯流而上时,七团有十二个连队,一共六名白人侦察兵、三十几名印第安人侦察兵,一个马车队和三位平民,总共六百七十五人。这个总数包括了马医、铁匠和赶骡人。
卡斯特已经把他团里的军乐队留给了特里,所以当他在最后冲锋时,号角声不再是他钟爱的《加里欧文》。不过,在他们南下溯源的一路上,挂在流动炊事车两边的水壶、水盆、铁锅和勺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克雷格不知道,卡斯特是否希望能凭此出其不意地捕捉到某支印第安人部落。有这三千只马蹄发出的噪声和扬起的尘土,印第安人在数英里之外就能发现他们。
在从汤格河往罗斯巴德河行进期间,克雷格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来观察大名赫赫的七团及其偶像般的指挥官,而他越看心情越沉重。他担心,他们也许会遇上一大群准备好要战斗的苏人和夏延人。
大部队整日沿着罗斯巴德河骑马往南走,但没有再看见印第安人。然而,有好几次当微风从大草原往西面吹时,骑兵部队的战马似乎受到了惊吓,甚至是惊恐。克雷格确信,它们已经闻到了风中的某种气味。燃烧着的圆锥形帐篷不可能一直不被注意到。草原上的冲天烟炷在几英里之外就能看见。
下午刚过四点,卡斯特将军命令部队停下来扎营。太阳开始向远处视线之外的洛基山脉西沉。军官的帐篷很快就搭了起来。卡斯特和他的亲信总是使用救护帐篷,那是最大也是最宽敞的帐篷。折叠式营地桌椅支了起来,战马在溪边饮水,食物准备妥当,篝火也点起来了。
那位夏延姑娘静静地躺在雪橇上,凝视着正在暗下来的天空。她已经准备好赴死了。克雷格在溪流边灌了一壶水,拿来给她喝。她用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喝吧。”克雷格用夏延语说。姑娘没有反应。他把一小股清凉的溪水浇到她的嘴上。她张开嘴唇,喝了下去。他把水壶留在了她身边。
暮色愈发暗沉时,B连的一名骑兵到营地来找他。
找到他之后,骑兵回去报告了。过了一会儿,阿克顿上尉骑马过来了。陪同他一起来的有布拉多克中士、一名下士和两名骑兵。他们跳下马围住了雪橇。
六个白人、一小群克劳人和三十个左右的阿里克拉人①,七团所有这些边疆侦察兵,因为共同的利益而形成一个小组。他们全都了解边疆和边疆的生活方式。
晚上围坐在营火旁时,他们习惯在就寝前互相交谈。他们从卡斯特将军开始,谈论那些军官,还有连队的指挥官。克雷格惊讶地发现,将军在他的部下中间非常不受欢迎。倒是他的弟弟,C连连长汤姆?卡斯特,深受士兵们喜爱,但是,军官中最令人厌恶的,是阿克顿上尉。克雷格也有同感。阿克顿是一名职业军人,十年前南北战争刚结束便参军,在卡斯特的庇护下,在七团里得到晋升。他出生于东部的一个富裕家庭,长得瘦瘦的,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一张残忍的嘴。
“那么,中士,”阿克顿说,“这就是你的俘虏喽。让我们来弄弄清楚,她知道些什么。”
“你会说野蛮人的土话?”他问克雷格。侦察兵点点头。“我想知道她是谁,属于哪一族,以及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苏人的大部队。现在就问。”
克雷格弯腰凑近躺在野牛皮上的那个姑娘。他突然说起夏延语,辅以表示数字的手势,因为平原印第安人词汇量很有限,需借助于手势才能表达清楚意思。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姑娘。不会伤害你的。”
“我叫轻柔说话的风。”她说。骑兵们站在周围听着。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能明白她在摇头。终于,克雷格直起腰来。
“上尉,姑娘说她的名字叫轻风,是北夏延人。她的家庭属于高麋部落。今天上午被中士摧毁的是她家的屋子。村里包括她父亲一共有十个男人,当时他们都去罗斯巴德河东岸猎杀鹿和羚羊了。”
“那么苏人的主要聚居地呢?”
“她说她没见过苏人。她的家族来自南方,汤格河。之前有很多夏延人跟他们在一起,但一星期前,他们分道扬镳了。高麋人喜欢单独狩猎。”
阿克顿上尉凝视着扎上了绷带的大腿,俯身向前,狠狠地掐了一把。姑娘痛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叫出声来。
“也许可以鼓励一下士气呢。”阿克顿说。布拉多克中士咧开嘴在笑。克雷格伸手抓住上尉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开了。
“那不行,上尉,”他说,“她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告诉我们了。如果苏人不在我们之前经过的北边,而且也不在南边和西边,那他们一定是在东边。你可以这么报告将军。”
阿克顿上尉像是怕被传染似的,把手腕从克雷格手里挣脱出来。他挺直身子,取出一只半猎式银怀表【半猎式银怀表:罩壳上有一部分是透明的,不用打开盖子即可看时间】看了一眼。
“将军帐篷里开饭了,”他说,“我要走了。”他显然已经对俘虏失去了兴致,“中士,天黑以后,把她带到草原上干掉。”
“有没有什么规定说我们不能先跟她玩一玩,上尉?”布拉多克中士问。其他士兵发出一阵赞同的笑声。阿克顿上尉骑上了马。
“坦率地说,中士,我才不管你想干什么呢。”
他策马朝营地前头卡斯特将军的帐篷奔去。其他士兵也跟着跨上了马。布拉多克中士在马背上俯身斜眼看着克雷格。
“要让她活着,小伙子。我们会回来的。”
克雷格走到最近的一辆炊事车,取了一盘腌猪肉、硬面包和扁豆,找到一只弹药箱坐下,开始吃起来。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十五年前,她在昏暗的灯光下读《圣经》给他听。他想起了他的父亲,耐心地在从普赖尔山脉上流下的溪流中不停地淘金。他还想起了老唐纳森,只有一次,老人愤怒地解下皮带要抽他,那是因为他粗暴地对待一头被捕获的动物。
快八点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营地。克雷格站起身,把盘子和勺子放回车上,走到雪橇旁边。他没对姑娘说话,只是把两根木杆从白斑色矮种马背上卸下,放在了地上。
他从地上扶起姑娘,只轻轻一抱,就把她抱上了矮种马的背上,又把缰绳递给她。然后,他手指向开阔的草原。
“去吧。”他说。她盯住他看了两秒钟。他在矮种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不一会儿,它就走了。那是一匹坚定、顽强、没钉过蹄铁的矮种马,能在辽阔的草原上穿过数英里土地,直到闻到自己同族的气味,找到自己的路。几个阿里克拉的侦察兵在五十英尺开外好奇地看着。
九点钟光景,他们怒气冲冲地来找他了。两名骑兵抓着他,让布拉多克中士揍他。他倒下去后,他们拖着他穿过营地去卡斯特将军那里。此刻,在几盏油灯的照明下,将军正坐在帐篷前的一张桌子旁,身边围着一群军官。
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将军永远神秘莫测。但他显然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一面亮堂、一面阴暗。
他亮堂的一面总是很欢乐,经常笑声不断,喜欢像孩子般开玩笑,与人相处愉快。他具有无尽的精力和强健的体格,总是投入到一些新事物中去:要么是在平原上收集野生动物,然后送到东部的动物园去,要么就是学习制作动物标本。尽管常年在外,他对妻子伊丽莎白却是绝对忠诚。
自从年轻时有过一次醉酒经历,他变得滴酒不沾,绝对禁酒,甚至在晚饭时也不喝酒。他从不骂人,也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说脏话。
十四年前的南北战争期间,他曾表现出惊人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使他迅速从中尉升至少将,战后又服从安排,在规模不如从前的军队里担任中校。他曾经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之中冲杀,却从未挂过彩。他被无数老百姓视为英雄,却没有受到自己部下的信任和爱戴。
这是因为,对于那些冒犯了他的人,他也会实施残酷的报复手段。战争中,虽然他自己未曾受伤,但他部下官兵的伤亡人数,比任何其他骑兵部队都多。这使他变得更为急躁和鲁莽。士兵们不想爱戴和拥护一位要让他们去捐躯的指挥官。
在平原战争期间,他下令使用皮鞭来维持纪律,由此导致逃兵的数量比西部其他部队都要多。因为不断有人员趁夜色出逃,七团不得不经常征募新兵,但卡斯特没有兴趣把他们训练成具有战斗力的熟练骑兵。虽然在林肯堡度过了漫长的秋天和冬天,但在一八七六年六月,七团的状态依然不是很好。
卡斯特的虚荣心很强,野心很大,一有机会就在报纸上抛头露面。深褐色的鹿皮套装、一头柔顺的赤褐色卷发,他的装束和打扮都是为此准备的。如今第七骑兵团的随军记者马克?凯洛格也是这副样子。
但作为一名统帅部队的将军,卡斯特有两个缺陷会导致他和他的大多数官兵在之后的几个小时内丧命。一是他经常低估敌人。他有着“印第安人克星”的名声,对此也沾沾自喜。八年前,他的确曾消灭了一整村熟睡中的夏延人。那是夏延族领袖黑壶酋长的村庄,位于堪萨斯州沃希托河边。他率领部队,在夜间包围了那些睡得正香的印第安人,并在太阳升起时分,屠杀了其中的大多数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当时,夏延人刚刚与白人签订了一份新的和平协议,因此他们还以为自己很安全。
其间,他也曾四次被卷入与印第安主战派的小规模冲突中。这四次的兵力损失加起来不到十二人。跟南北战争时的重大兵员伤亡相比,与当地印第安人的这些遭遇战根本不值一提。但东部的读者需要有一个英雄人物来崇拜,他们所虚构的边疆野蛮人则是恶魔般的反派角色。热情洋溢的报纸宣传和他的自传《我的平原生涯》,让他获得了声望和偶像般的地位。
第二个缺点是,他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在沿罗斯巴德河行军的路上,他有一些经验极为丰富的侦察兵同行,但他对一次次的警告都置若罔闻。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本?克雷格就是被拖到了这个人的面前。
布拉多克中士解释了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告诉卡斯特,这事有目击证人。在六名军官的簇拥之下,卡斯特将军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人。在他面前的是个比他年轻十二岁的小伙子,身高六英尺不到一点,身穿鹿皮衣服,有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显然是白种人,甚至不是其他侦察兵那样的混血儿,但他的脚上却穿着软皮靴子,而不是硬皮骑兵靴,而且后脑勺的头发上插着一支有白色尖头的山鹰羽毛。
“这是非常严重的违纪行为。”当中士叙述完毕时,卡斯特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将军。”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克雷格解释了之前对姑娘的审讯,以及那天晚上后来的计划。卡斯特的脸绷着,相当不满。
“在我统帅的部队里,这种事情是不允许的,即便是对印第安女人。是这样吗,中士?”
这时候,坐在卡斯特身后的阿克顿上尉插了进来。他说起话来圆滑得很,很有说服力。他说他亲自进行了审问。完全是口头形式的,旁边有翻译。整个过程中没有对姑娘进行体罚。他的最后指示是,要彻夜看守她,但不得碰她,等到上午时,可交由将军作出决定。
“我的骑兵中士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他最后说了这句话。
“是的,长官,事实就是如此。”布拉多克说。
“案子属实。”卡斯特说,“把他关起来,等军事法庭来判决。叫宪兵中士过来。克雷格,你私自放走俘虏,等于让她加入敌人的主力部队并给他们发出警告。这是通敌,要被判处绞刑。”
“她没去西方。”克雷格说,“她骑马往东走,去找她还活着的家人了。”
“她现在仍然可以把我们的位置通报给敌人。”卡斯特快速反驳说。
“他们知道你的位置,将军。”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整天都尾随着你。”
军官们目瞪口呆,怔住了好长时间。这时候,宪兵中士出现了——一个大个子老兵,名叫刘易斯。
“把这个人看管起来,中士。关起来。明天太阳升起时,军事法庭会有场快速审判,很快便能作出判决。就这样。”
“可明天是礼拜天。”克雷格说。
卡斯特想了想:“你说得对。我不会在星期天安排绞刑的。那就星期一吧。”
团部副官加拿大人威廉?库克上尉在一旁做着记录,事后他会把本子装进马鞍袋里。
这时,侦察员鲍勃?杰克逊骑马来到帐篷前。与他一起来的有四名阿里克拉人和一名克劳人侦察兵。日落时他们一直在前方侦察,回来晚了。杰克逊是黑白混血儿,他的报告使卡斯特激动得跳了起来。
就在日落前,杰克逊的几个土著侦察兵发现了一个大营地的痕迹:草原上有许多圆锥形帐篷支起时留下的圆形记号。踪迹从营地一路蔓延,离开罗斯巴德河谷,向西面延伸。
令卡斯特激动的理由有两个:他从特里将军那里接到的命令,是朝罗斯巴德河的源头进发,但如果有新情况出现,他可以自行作出判断。现在新情况出现了。卡斯特现在可以自由决定他的战略战术和作战计划,用不着执行命令了。第二个理由是,他似乎终于发现了捉摸不定的苏人主群体。西面离此地二十英里处,在另一条山谷里还有一条河流,叫小大角河,它流向北方,汇入大角河,然后再流入黄石河。
在两三天之内,吉本和特里的联合部队将抵达这个河流汇合处,然后沿大角河南下。这些苏人将会受到钳制。
“拔营出发,”卡斯特喊道,他的军官们散开后返回各自的部队。“我们今天连夜赶路,”他回头对宪兵中士说,“管住囚犯,刘易斯中士。把他绑在马背上,跟在我后面。现在他可以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朋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