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会生老病死，这便是命。
极北荒域，神州致寒之所，终日为冰雪覆盖，滴水成冰。
唯有中心一湖，阔达千里，稍许温暖，终日雾气弥漫。四周松树皆因此挂满厚厚冰凌，若晶似玉，如梦如幻。
这里便是暖泽。
北海吹来的冷风依旧凛冽，夹起雪花漫天飞舞。
暖泽之畔，数百间雪屋杂然其间，错落有致，形成一方村镇。村镇最南靠近暖泽处有一间大出其他雪屋数百倍的雪屋，或者可以称其为雪堡。
极北荒域寒冷无比，为天下众人所共知。唯有世代居住于此的荒人凭借着暖泽蒸腾出的微弱温度而生存下来。荒人普遍身形庞大体格壮硕，无论男女皆有一身虬结的肌肉，体表覆盖着浓密的毛发，常常一件宽大的冰熊毛皮简单的裹在身上，便是御寒的全部。
荒人以血亲聚居，酋长便是首领，为一族之长。这间雪堡便是酋长及其家人的住所。
雪堡外，家家燃起炊烟。雪堡内，鲜血染红地毯。
几具荒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华丽无比的雪貂皮地毯上，伤口仅有咽喉一寸，却是瞬间夺人性命。
酋长愕然的看着面前杀人干净利落却是血不沾衣的少年，身上结实的肌肉微微颤抖，弄的手中的巨斧似乎无法握持般晃动不停。
少年明显不是荒人，他太过瘦小太过孱弱，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是荒人，事实上他确实不是荒人。五年前他与妹妹在极北荒域的茫茫松林中几乎冻饿而亡，偏巧被路过此地的酋长夫人救起，带回部落之中。慢慢的少年与妹妹学会了荒人的语言，习惯了极北荒域，熟悉了荒人的衣食住行，他们穿起了温暖厚重略带腥臊的冰熊毛皮，吃上了不放盐煮得半生的麋鹿肉，住进了避风避雪却不保暖的雪屋，融进了荒人早出狩猎晚归温酒的简单生活，一切似乎都那么平静。
然而，今日却有不同，不单是因为今日是年节。
少年抬起手中那根结果了数人性命的削尖木棒，熟练的用着荒人那音节繁缀的语言冷声道：“交出我妹妹，便可以放过你们。”
妹妹是少年的至亲之人，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姓名。少年名叫柳宣，妹妹名叫姝儿。荒人只知道这对兄妹来自极北荒域的茫茫松林，却不知道这对兄妹究竟来自何方，松林高寒，不可能有人居住于此。
荒人村镇中得长者看向南方，想着古老传说中那个名为无极观的神秘之所以及更南方国富力强的唐国。
柳宣与姝儿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来自何方，每当别人问起柳宣便是沉默不语，姝儿则是满脸疑惑的追问着柳宣。
酋长虽然惊讶于这个平日对人宽和有礼，永远都是一副笑容的少年此时竟会变得如同修罗恶鬼般冷峻刚毅杀人如麻。但他还是有他的自恃，他是一族之长，整个部落中势力最强的人，自然不会惧怕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或者说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酋长吹动了一下长长的胡须，满不在乎道：“今日年节，便是你妹妹与我儿的成婚吉时。你妹妹嫁与酋长之子，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不愿意，我妹妹也不愿意。”柳宣冷然说道。
酋长道：“你怎么知道你妹妹不愿意，你又不是你妹妹？”
“我当然知道我妹妹不愿意。”
“你妹妹跟你说她不愿意？”酋长问道。
“我说过了，因为我不愿意，我妹妹也不愿意。”柳宣看着酋长道：“你的儿子已经有了两房妻子，所以我不同意。我的妹妹嫁给你儿子也不会幸福，所以我妹妹也不会愿意。”
“如果我偏要让你同意呢？”酋长晃动了一下手中的巨斧，淡淡的威胁到。
“那么地上便会多出一具尸体。”
“你以为我是那些笨蛋？”酋长大喝一声举起巨斧向着柳宣砍去。
荒人部族，酋长之位皆是禅让而来，能者居之。二十年前不满二十岁的荒人青年凭借着一柄巨斧击败了正直壮年的老酋长而被族人推选为酋长。二十年过去了，酋长并没有因为身份而变得孱弱，反而因为打猎战争等变得更加英勇。
这柄巨斧不知道酋长从何得来，只知道全力下劈的一斧可以将成年的冰熊斩为两截，寻常荒人根本无法抵挡这一斧。
巨斧斩断柳宣手中格挡的木棒，劈在他那有些弱小的肩膀上，鲜血顺着身上穿着的冰熊毛皮缓缓滴落。
酋长有些惊讶，决然没有想到柳宣可以在他的斧下生还，虽然未用全力，但这一斧断金斩石尚不在话下。
柳宣面色依旧惨白，冷冷的看着酋长，丝毫未注意劈在左肩的巨斧。他眼神微眯，调转右手中的残余木棒，轻飘飘的顶在了酋长的腹部。
看似轻飘飘的一击，却令酋长面色大变，身体极速的向后退去，双手紧握的巨斧从柳宣肩上移去。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涌而出，只是那皮肉下森白的断骨令人触目惊心。
酋长忍着腹部的剧痛，冷笑的看着柳宣道：“你现在身受重伤，一臂已废，如何能将我变成尸体。”
肩膀上承头颈，下接躯体，一受损害单是剧痛便足以令人晕厥，更何况是对躯体的掌握。然而酋长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幕出现了，柳宣左肩的伤口竟然被一层但金色的光晕所包裹，断骨血肉飞速的生长，瞬息间原本骇人无比的伤口就这样消失不见，连一道疤痕也未曾留下，酋长愕然的看着柳宣身后。
柳宣身后自然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也只是一堵厚厚的雪墙。
“逆天改命，你居然来自无极观。”酋长失声叫道，此刻他的目光早已经越过柳宣，穿过他身后的那堵雪墙，飞向远离极北荒域坐落在紫曦山上的那座毫不起眼的道观。
柳宣已经站在原地，但是难掩心中的惊讶道：“你居然知道无极观？”
无极观在神州中域紫曦山上，与此处隔着茫茫松林，没想到一个从未离开过极北荒域的荒人酋长居然知道无极观甚至识得这等逆天的创伤修补为逆天改命。
“看来，那些人早已经想到我会逃到此处。”柳宣轻叹一声，语气竟然无比的冰冷却又无比的无奈。
酋长猛然回神，从怀中摸出一块古旧的红色玉牌。
“那些人给你这块玉牌便是要你在发现我时将其捏断，那些人自然会来此处将我们兄妹捉回。只是你太过高看你自己，即使我现在被人追杀无法使用元力，即使你手中握有玉牌可以随时发出消息，但我仍然坚信自己可以在那些人到来之前将你杀死。”柳宣冷冷的说道：“你信还是不信？”
当年意气风发无人能敌的酋长竟然被眼前的这名少年问的有些失神。
柳宣立在原地，酋长愣愣的握着玉牌，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远远的传来一声喝问：“立刻滚出雪堡，我可放过你妹妹，否则便让你们天人永隔，你信还是不信？”
柳宣与酋长看向一旁，一名身着华丽雪白冰熊毛皮的荒人青年手握匕首抵在身前那名双手捆绑衣衫凌乱的少女脖颈，似乎一言不合便要取其性命。
少女自然是柳宣的妹妹姝儿，那名男子自然是酋长的儿子阿古柏。
“阿爹，捏碎玉牌将那几名道人唤来。”阿古柏大声叫道：“你如果敢阻止便杀掉你妹妹。”
说着，手中的匕首划过姝儿玉颈，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酋长闻言，急忙将玉牌捏碎，原本通红的玉牌瞬间失去颜色，变得像普通的石头一般掉落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你确实很强，一出手便杀死了在场的侍卫。你也很危险，这五年间皆是笑脸迎人，修为丝毫不露。”阿古柏轻声的说道：“荒人不擅长修行，却并非毫无见识。你究竟到了何种境界？玉虚？玉成？玉清？或者说更高？”
阿古柏看着柳宣，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少年会有极高的修为。
整个雪堡中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你信不信，我可以在这种情况下杀死你。”柳宣对着阿古柏冷淡地说道。
柳宣兄妹来到极北荒原五年，所猎之物几乎有一多半被阿古柏和他的亲信抢走。昨天柳宣用铁夹捕获的一只麋鹿王也被阿古柏抢走，并且在年节献祭上获得头筹，奖励几件珍宝。阿古柏知道柳宣是一名好的猎人，箭术精准，心思果敢。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有姝儿作为人质，不怎么相信柳宣所说的话语，但还是移动了一下，将硕大的身体隐藏在较小的姝儿身后。
“哥哥，不用管我。”姝儿大喊一声。
便在此时，柳宣飞速而动，周身散出微弱的白色光芒。转瞬之间，姝儿身后的阿古柏便身首异处。
这不是修行之术，也并非修行之力。
柳宣将姝儿护在怀中，挡住了阿古柏身体喷出的鲜血。
“玉符境，仅仅只是玉符境！”酋长看着周身散出微弱白光的柳宣，片刻后才发现自己的儿子阿古柏已死，瞬间悲从心来，先前对于柳宣的畏惧也荡然无存。
柳宣解开姝儿手上的绳子，丝毫不去理会身后阿古柏那依旧站立的无头尸体。
酋长大喝一声，再次举起手中的巨斧。
玉符境仅仅是修道初境，与凡人相比仅仅多了几分元力。
柳宣与姝儿巍然不动，冷冷的看着巨斧来袭，仿佛是两名看客。
举斧大喝的酋长宛若触电一般，怔然愣在当场。巨斧颓然的自空中落下，斧刃穿过厚厚的地毯，钉在地上。柳宣先前看似轻飘飘的一击，确实用力很少，只不过所击打的位置是为脉门，而先前的一击早已经将酋长的脉门震断。
酋长或者说极北荒域的荒人未曾修行，自然也不会感受到脉门的创伤，若是寻常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危，只是瞬间的剧痛而已。但此时举斧暴喝，汇全身之力于一击，血流冲击脉门，加重伤情方才有如此变故。
酋长双手捂腹，跪在地上，沿嘴角流下的鲜血将地毯染红。
“这样真的好吗？”柳宣问道。
“无论是否有轮回，人只有一命。”
“为何那么愚蠢？”
“天下还有比命还重要的事情吗？”
“你说的没错，玉符境自然不是你的对手”
“但你败在了疏忽大意。”
“你觉得十四岁的少年便不会杀人。”
“这便是你的命。”
柳宣轻声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能杀了你，这是我的命，不过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酋长吃力的说道。
“人总是那么愚蠢，命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别人，命是自己的。”柳宣说道。
酋长吐出一口鲜血，额头顶在地板之上，就此失去气息。
一名体态壮硕的荒人妇女，从房中跑出，她便是酋长夫人。先前阿古柏叮嘱无论如何都不要走出房间，自己与父亲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然而酋长夫人还是有些担心，透过门缝却看到了倒地的儿子与丈夫，悲从心生，跑出房间扑在酋长身上，失声痛哭。
柳宣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一幕，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淡淡说了一句夫人节哀，但是这句话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柳宣轻叹一声，一掌击在酋长夫人的脖颈之上。酋长夫人软绵绵的倒在酋长身上，像是亲昵的说着属于他们两人的悄悄话。
柳宣与姝儿返回自己的雪屋中，将所有的毛皮尽数的披挂在身上，看上去活像两只冰熊。
“哥哥，要锁门吗？”姝儿轻声问了一句。
“不用了，我们这次离去便不会有这个村镇了。”
姝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将雪屋前那两只前天补到的小麋鹿放开。又笨拙的移动着身体，将一块块考的发黑的干肉放到旁边那个简陋的雪橇上。
“一共有二十五斤干肉，这些应该够我们走出极北荒域了吧。”姝儿问道。
“应该够了，我们走吧。”
姝儿坐在雪橇中部，柳宣站在雪橇后部，像船夫一样用一根长长的木棒向后推，借此使得雪橇前进。
“你不应该杀酋长夫人的，毕竟那是我们的恩人。”姝儿轻声说道。
“那是她的命。”柳宣道。
“可是你不是一向不信命。”
“我只是不相信我的名。”柳宣顿了顿说道：“就算信，我也相信我的命握在我自己的手中。”
“那我们去哪。”姝儿问道。
“去唐国。”柳宣道。
“唐国？神都？
“现在也只有唐国有实力对抗无极观。”
“哥哥的仇人不也在神都？”
柳宣没有说话。
.
.
夜幕已至，一只雪橇如同一叶扁舟在似海的雪中缓缓前进。
极北荒域，暖泽旁的雪堡内。
一名须发皆白的青衣道人微微的嗅着空气，一丝夹杂在血腥中的异香似有似无。
旁边一名黑袍道人恭敬地行了一礼，问道：“枢机，圣子可曾来过此处？”
青衣道人微微点头，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您的意思是这些人便是圣子所杀？”
青衣道人又是微微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黑袍道人问道：“看来这个部落应该与圣子有关。”
青衣道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白痴。
黑袍道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走出雪堡。
当夜。
百余间雪屋中的荒人再也看不到第二日的斜斜升起的阳光，他们不会想到这场飞来横祸会与那几名道人所说的圣子有关，即使荒人不知道圣子便是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