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都,2014年初夏。
传说,这是一座阴谋遍地的城市。
无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杀。
细雨沥沥,分外粘稠。稍显破败的柏油马路有些湿滑。那辆引擎盖上站着一个双翼天使的劳斯莱斯魅影,终于拐过路口,飞速驰来。
陈锦云一个健步冲出……。
“吱……,”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眼睛余光看到远处不停闪烁的LED广告屏,和画面里那名只着寸缕的美女诡异妩媚的笑容。
……
陈锦云,小名大强,性别男,爱好不仅仅是女,还有写作、绘画等。苍白的面容、苦逼的眼神、纷乱的碎发,一米七五的身高,纤瘦如柴。
他出生在一个偏远山区的偏僻村庄。2010年那个美丽的夏天,他和同村从小学一年级就一起的女同桌甄倩同时金榜题名,考入这个西部省份的二本院校---城都大学经管学院。
为了彼此可以两肋插刀的好兄弟贾友友,全班永远的倒第一,毫无悬念的名落孙山,则跑到城都一家建筑公司打工。陈锦云在大学里苦苦挣扎的四年里,贾友友却混的风生水起,买房买车,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包工老板。
让陈锦云决心自杀,失恋是初始的诱因。
甄倩比陈锦云小一岁,从小就是他的鼻涕小跟班儿。微黄的长发,小鼻子、小眼睛,长的无论如何都很难称得上漂亮,顶多一个清秀朴实。进入大学后,家境同样清苦的甄倩顺理成章成了陈锦云的女朋友。
娇小淳朴的甄倩,永远需要自己的呵护,十几年里一如既往、毫无悬念。她洗脏衣刷球鞋,他挣饭钱交学费。
四年来,为了能够给自己的女人买件好衣服,在校门口那间浪漫旖旎的饭馆吃上几顿,陈锦云近乎拼命一般利用业余时间打工挣钱。
好在已经是装修公司小老板的贾友友给他介绍了不少事情,陈锦云依靠自己的绘画天赋,在很多家庭的白墙上留下了朱红的牡丹芍药,纤瘦的翠竹寒梅。为此也付出了数门功课挂科的代价。
匆忙劳碌的他临时抱佛脚,准备马上来临的毕业补考。对于一个大四学生来说,这事儿比天大,如果补考不能通过,就休想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
这一天,天气依然是最为常见的阴郁潮湿,但发生的事情注定让陈锦云终生难忘。
贾友友在图书馆门口拦住了他,递过来的信封里装着不薄不厚的一沓儿钱,这是陈锦云半年来的血汗。
陈锦云在沾满水粉颜料的裤子上搓了搓手,接过信封说道:“兄弟,今晚我请你吃饭,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不了,”贾友友淡淡的说:“今天来除了给你送工钱,还有这个。”
贾友友边说边递来一张喜帖。陈锦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平时比较闷,此时也禁不住替哥们高兴,“原来你最牛了,我这还没毕业,你又立业又成家,让我这哥们儿还活不活了?”
贾友友听到“活不活”这句话突然一怔,摇了摇头没说话。
陈锦云似乎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怎么你好像不高兴啊,我都替你高兴,闹的好像我要结婚似得。”
“我还有事,走了。”贾友友话未说完,就钻进新买的帕萨特,大鸣大放的穿过图书馆门口拥堵的人流开走了。
陈锦云依然还在兴奋之中,他翻开喜帖,瞬间僵立在图书馆的石阶上,就像身旁那尊鲁迅的半身石像。
新郎贾友友,新娘甄倩……。
……
图书馆后边的小树林里,发如雀巢、两眼通红的陈锦云,看着表情疏淡的甄倩。
“为什么?”
“我爸爸得了癌症,需要钱。”
“……。”
“对了,你爸爸也得了这病,你怎么办?”
“什么?”
“亏你还是个男人,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化工厂,让我们村上百人都得了癌症!”
陈锦云一阵晕眩。父亲是全家的顶梁柱,母亲更是早就体弱多病,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在家帮着做农活,这样的家庭,确实脆弱到经不起任何风浪。
给妹妹打完电话,陈锦云看着甄倩远去的背影,终于支撑不住身体,顺着背靠的松树滑坐在湿漉漉的地上。
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似乎也在嘲笑他的无能,在他手里不停颤抖,烟也在他的唇边哆嗦着,纤弱的火苗无论如何都对不上烟头,他索性把烟和火用力甩进远处的草丛。
他已经无力抑制耸动的肩膀,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下。
……
陈锦云其实是个很知道努力的人,偶尔去网吧也很少玩游戏,主要是查资料,看别人的构图和墙画技法。他对自己吝啬至极,除了五块钱一包的娇子。
他只是有点闷,但并不是孤僻离群。自己需要打工挣钱,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和室友同学插科打屁。每次很晚回到宿舍,都累的几乎全身散架。
四年来唯一的快乐就是领到工资和甄倩面对面吃点好的。两人恪守当初的约定,高中时不恋爱,大学时不同居。但感情一如老家村边的溪水,潺潺清流。现在虽然生活困苦但未来有迹可循,大学毕业更是工作难找,可自己总有昂扬的斗志和满身的气力。
现在他发现,看似这完整牢固的一切,竟然也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妹妹在电话里让他一定完成学业、不必担心,或者说担心也没用。他没有固执己见的回家,他虽然也是七尺男儿,但绝对卖不出父亲的治疗费用。
陈锦云没有再去做贾友友给找的活儿。工资结清,自己不想去,对方也肯定不希望自己去,彼此间心照不宣。
他突然闲的难受,要么在大街上闲逛,要么在宿舍里死睡。
室友同学都在为了工作奔忙,大堆的个人简历为了适应自己心仪的公司而需要不断修改,养肥了学校门口数家打字社。晚上回来后都在长吁短叹,不停诅咒用人单位对于所谓工作经验的苛求。
“谁一出生就是熟手?”
“龟儿子,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老总太猥琐了,看我女朋友的眼神……!靠,老子真想一拳干死他龟儿子的。”
陈锦云发现自己形同弃儿!没有毕业证,他连这样吐槽的资格都没有。室友同学有意回避可能刺激到他的话题,全都闭上了嘴巴。瞬间的安静让他觉得尴尬且诡异,这个空间里他真的很多余。
他赌气一样撩开被子走出宿舍,管球他的,走到哪里算哪里。这个想法很怪异,不知道是指今天的闲逛还是自己苦逼的人生。
突然闲的难受,让他很不习惯。发现自己漫无目走到了经常和甄倩约会的小树林。这片树林被称为快活林,也叫野猪林,这名字到底是那届怪才师兄的妙语偶的无从查考。
草丛中遍地被压伏的痕迹和丢弃的安全套,确实彰显了这片树林能够提供极致快活的功能,不过那偶尔传来的呻吟声,和野猪的叫声还是截然不同。
他和甄倩也来过无数次。从开始的羞涩遮掩到后来的半推半就。但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都只能在无限抓狂中安慰自己,她的保留是一种操守,留在婚后才是真正的美好。
而现在,这让他珍藏四年的美好,竟然留给了别人!此时他俨然是一个苦逼的农夫,看着自己辛苦培育的硕果,顷刻间被别人偷光。别人就别人吧,还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哥们儿!
为兄弟可以两肋插刀,为女人可以插兄弟两刀,这话真太他妈经典到令人发指。自己生气吗?这个肯定有。有理由生气吗?善良的他告诉自己,这个真没有。
陈锦云走出校门,来到大街上。城都街头,满眼的霓虹灯旖旎暧昧。漫无目的的踟蹰中,他不停咒骂着潮湿到人心都会生苔的空气。
五元一包的劣质娇子烟,熏得本已血红的眼睛生疼,他把烟屁股吐向干净的街道,过滤嘴从干裂的嘴唇上粘走一块肉皮,舌尖充斥着苦涩和痛楚。
抽五元一包的哪是什么娇子,是底层的废柴罢了。抽五元一根的才是天上的娇子。尼玛,五元一包的能不叫娇子吗?改名废柴好不好?
浣花溪桥头,浓密的榕树下,坐着一个他非常熟悉的瞎子老头。
老头面前摆着一只缺了一角的破碗,污迹斑斑中花纹凌乱不清。碗里大部分都是零钞,只有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旁边一张废纸箱的边角上写着两个字:算命。
陈锦云看着那张百元大钞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撕裂的疼痛马上又让他皱起眉头,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十分。
他每次在杜甫草堂画完广告回来都会经过这个桥头、这个老头、这只破碗,每次都会放入五毛最多一块的零钱。行善积德、帮残助老,不是有钱人的专利,陈锦云有这个境界。
那张百元大钞其实是他的杰作,不仔细分辨足以乱真。
这个老头连算命带乞讨,一如苦逼的自己,只要不犯法能挣钱都可以一起来。一副墨镜、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即便不想装逼也神似装逼。
今天的情况大大的不同,瞎子老头儿此时正在神采飞扬、口吐莲花。他面前的小马扎上坐着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白裙女孩,浓脂厚粉,岔开的双腿间鲜红的底裤一览无余。
瞎子老头握着女子的手,不停揉搓着,墨镜后边很少睁开的眼睛此时竟然精芒四射!
陈锦云禁不住勃然大怒!他近来特别反感看到男女亲近的情景。都他妈是假的,装尼玛什么恩爱?老流氓,更是天理难容!而且还是个掩藏最深的大骗子。
他疾步走到老头面前,狠狠啐了一口,用家乡的土话骂了一句:“大骗子,老流氓。”
他弯腰从破碗了拿起那张几可乱真的百元大钞,转身就走。
惊呆的白裙女子站起大喊,“抓小偷啊,抢劫了!”似乎她也没弄明白陈锦云的行为是偷窃还是抢劫。
陈锦云一时凌乱了,毫无意识的拔腿就跑。
那只破碗破风破雾而来,狠狠砸在陈锦云的后脑勺上,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飞来的破碗从他的脑袋上弹开,“咔嚓”一声撞上溪桥的白石栏杆,落到地上不停翻滚。
瞎子老头狠狠照着陈锦云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废物,连施舍给瞎子乞丐的钱都要收回,十足一个废物,我看你还是死了算了。”
他从地上捡起还在转圈滚动的破碗,用肮脏的衣襟擦着,边走边嘟囔:“还好。”
灰扑扑的石头栏杆断裂了一角,白森森的新茬闪着淡淡的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