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很快写完了,附上了那个古锋纹章。杨柳营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不过白家桥的居民大约都知道那个地方。
看了看天色,九灵有些不放心,怕赶不及回来做晚饭。白凌霄不在意,说,反正也有些剩饭,不会把他饿死的。
最后,侍女依然不放心,热了一些凉菜,将菜都放在了桌上才离开。
她一离开,屋里又静了几分。应帝华躺着无聊,伤口上了药,疼痛也舒缓了不少,便又去和白凌霄搭话,问她芳龄。
她说十七。这倒是看不出——应帝华很熟悉女人,而白凌霄看着比她的年岁又要年少几岁,才十五六的模样,身量清瘦娇小。
“你呢?”她问。
“我比你大一轮。”
“你是怎么被追杀到这个境地的?”这几天,她是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太子难道不应该被重军保护吗?”
“古锋从不保护弱者。我和王弟从小就从军征战,妇孺才需要保护,男人只能靠自己。”
“所以就沦落到这里来了。”白凌霄看看梁上飞蛾,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恬静笑意,“有的时候就为了男人的自尊,你们就会做出各种各样的蠢事。”
“哈……女人就不会?”
“女人……要比你们聪明很多。”
“你是说涛天国的那位女相?也是。五年一度锋刃会,决出天下名榜,女相为这一届的天下首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他想起锋刃会上,涛天女相不过双十年华,便以十三子连珠局夺得智魁,名动天下。妇人少有涉政,几个大国之中,唯有涛天任用女相,“可女相乃是不世出的孤才,用她做比,未免偏颇。”
说起来,想到接云岭锋刃会,他又能想起一些有趣的事情——万军之神归于苏墨,同样归于这个青年将领的,还有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名号。
苏墨之兵法,无人能敌;而苏将军之容貌……
接云岭上,万众瞩目,苏墨卸去头盔面甲,其下的容颜无需争论,已是天下无双。
关于他的美貌,之前就早有风传,而苏墨无论朝会还是从军,从来带着那个饕餮面甲,极少以真容现世。或许作为军人,有这样一张和周遭格格不入的脸,也让他觉得万分苦恼。
男人长成这样,确实很浪费。应帝华这样想,可惜应秀嶂不这样想——自己的王弟崇拜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军神崇拜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哪怕苏墨长着一张歪瓜裂枣的脸,在王弟心里估计都是天人之姿。
“不说这个了。”他从榻上下来,走到桌前,果不其然看到了几盘清汤寡水。两个女孩子胃口都不大,就把他的胃口也和她们划到了一起,每天和喂羊似的。“我的弓呢?”
白凌霄想了想,问,“差点杀掉我的那个东西?”
“你该不会把它当柴烧了吧?”他心下一凛,觉得有点不安——她真的干得出这事。
还好,白凌霄摇了摇头,指着窗外的一棵树。
“你的东西都埋在那下面了,免得被大昭士兵搜出来。弓应该也在下面。”
应帝华看看她,她也看着他,没有动手的意思;过了一会,古锋太子只能叹了口气,自己认命地慢慢走到门外,拿了铲子,开始从那里挖下去。
挖了没多久,就挖到了树根边上用油纸包着的战弓和箭筒。他背起弓,向屋里叫了一声。
“——白凌霄!”
“做什么?”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后。
“带你笼草打兔子,顺便出去透透气。”
“我又不会打猎。”
“那我打完了,就直接骑马回去了,不回来了。”
这倒是吓吓她的。这附近随处可见大昭士兵,他重伤未愈,偶尔骑马还问题不大,要一边提防敌军一边策马到杨柳河,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走到屋后,将拴马绳解开,跨坐上马,抚摸乌云然的脖颈。白凌霄没有回话,没说去还是不去。他就在心里默念到十。数到十她还是不出来的话,自己就一个人去打猎。
七……八……九……
就在默数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听见了屋内的声响。
接着,屋门被打开了。
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青纱灰裙,手中拿着一顶白纱冪篱。应帝华笑了一声,策马冲向她,就在快要撞到的一刹那勒马急转,一把将她提上了马,像是提起一朵轻盈的花。
“啊!”
看到乌云然向她急冲过来时,白凌霄才第一次惊呼出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算一支箭弩将她的发簪射得粉碎,她也一声没有喊。
应帝华这几天的不爽快,顿时烟消云散。白凌霄侧坐在他身前,一只手紧紧按住了头上的冪篱,不让它被风吹走。隔着冪篱的面纱,她的容颜显得朦胧而模糊。另一只手则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不敢放开。
之前不是还挺狂的吗?现在怎么怂了?应帝华大笑,策马而出,向着旧居外的树林中去了。乌云然灵巧矫健,在树林中仿佛是一朵随风疾飞的乌云。风卷着林间落叶,擦过他们的身边。白凌霄望着飞驰而去的风景,月色明亮,叶间漏光在地上重新流转,飞过他们的身上。
“你十七,我比你大一轮。”他的声音也被风吹得散了,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的柔和,“等你嫁人,生子,老了丑了,我恐怕也老了。”
——这样的女孩子,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应帝华喜欢她的清丽容颜,喜欢她唇边弯弯的、柔柔的笑,喜欢她那不着边际的话。一个乡野间的美貌少女,偏偏言行诡谲,只令他觉得有趣。
“等我老了……”她稍稍松开了他的胳膊,声音很轻,“你应该也死了。”
“你觉得我活不过你?”
“嗯。我不用上战场,不用亲手杀人,不用与人争夺王位,我活下去的希望,比你大得多。”
——她说得没错。他是古锋太子,纵然这一代储位风平浪静,但依然也经历了惊心动魄。自己已经失踪数日,被这个诡异而近妖的少女所吸引,倘若回去,古锋的朝廷上又出现了什么变故呢?
他确实该回去了。这应该是最后的一夜,她是白凌霄,他是应帝华,一个民女,一个伤员。
一道灰影窜过左侧,他拉弓、离弦。弓弦在她的耳畔铮鸣不已,射中了那只野兔。乌云然跑过时,他就在马上弯下腰,抓住那根弓箭,将血淋淋的兔子抛在她怀里。
野兔只是挣扎抽搐了一下,就在她的指间渐渐平息下来,而皮毛尤是温热的。
“可惜没有兔笼子,否则就不用见血,皮毛还能剥下来给你做双手套。”
“兔笼子?”
“很好做的。就是一个八角形的草圈套一个网袋,网袋里装上诱饵,兔子探头到草圈里吃食,就把草圈收紧勒住它。小到黄鼠狼,大到野狗都可以这样抓。”
正说着,那边又见到一只兔影。这只是白兔,似乎在树根下找到了食物。
“这一箭你来吧。”他说着,把弓交给了白凌霄。少女的裙摆染上兔血,仿佛是绽开的红梅。
白凌霄说,“我不会射箭。”
“很简单的,我教你。”他握住她的左手,让她执弓,“天下名弓出古锋,古锋弓,你要握在中偏下三分之一的地方。然后伸直食指,抵住箭托。”
这把弓是为他定制的,并不适合少女。白凌霄只觉得它沉重,冰冷的铁制箭托沉沉压在她的手指上,像是在吸走她的所有温暖。
“然后,用右手拉弓弦。”他把自己的皮护指褪勒下来,戴到了那两支纤细的手指上。
“没那力气……”
她用尽全力,也只能将弓微微拉开。这种战弓满弦时可以穿铁破甲,并不是打猎用的,相应需要的力气也不一样。
应帝华把着她的手背,帮她一起拉弦。
“你的眼,弓身上的箭托,以及你的食指指尖,让它们成为一条线,对准你的目标……食指放松,这个时候,你和它是融为一体的。”他在白凌霄耳边轻语着,替她调整方向,让箭尖指向野兔,“对准目标的躯体。”
“为什么不是头部?射中头部的话,一击毙命。”
“头部的目标比躯体小,射中的几率就小。不要赌这种事情,在战场上的时候,这会要了你的命。”
“可是如果箭射中了,却只是射伤……”她挣脱了他的引导,向左侧微微倾斜,“猎物还是会逃。”
——她瞄准的是它的头部。
“不赌,只是不输。可是赌了……”
话音未落,箭离弦,带着轻微的破风声射向猎物。从战弓中射出的箭穿透了它的颅骨,野兔没有任何挣扎,就随着箭倒落在地。弓弦擦着她的脸庞,让皮肤微微发痛。风夹带落叶席卷而过,卷起冪篱面纱,露出面纱下那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眸。
“——就有赢的可能。”
——应帝华,我在赌,那,你也在赌吗?
“白凌霄……”
他打破了沉默,将她的冪篱拿掉,居高临下看着少女的容颜。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应帝华感受到了杀意。
来自于白凌霄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