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有很多事是注定的。
一个月前,2010年1月14日。
芦荻坐上从H市回北京的飞机,在驻守祖国边防线两年后。
芦荻不是军人,只是一名从事工程建设的普通姑娘。两年前选择自我流放,申请到H市的一个偏远项目驻厂。从此一个女孩子,在祖国边境线上的一个小渔村,一驻两年。还美其名曰,喜欢阳光沙滩。
项目结束,这次回来是回京述职。说来也奇怪,公司急匆匆的把她叫回去,连工作交接都不允许,几乎是在飞机起飞前两个小时,行政秘书通知她两个小时后的飞机,回去开个什么重要会议。芦荻这才下车一路狂奔中赶到了机场候机室。
自己终究是不能去逃避现实,忘不了那些陈年旧事,改变不了自己失败的命运,也更换不了独角戏的角色。逃了两年,回去也好,终究不能逃避一辈子。
芦荻摸了摸手上的玉镯,那是她身上仅有的一件首饰,也是她十七岁时得到的生日礼物。玉的质地并不好,也不是很润,相对于如今各类高端成色的玉器,这件的确不算什么精品。不过,已经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怕是已经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千金不换。
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无比坚强。两年下来,她已经升职为项目经理。她也常常自嘲,自己以前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个女强人。毕竟从前读书时画个机械图纸都能急哭的自己,如今却也能在烟硝尘上的工地镇定自若的指挥施工队完成各种任务。
她也有吃不消的时候,不过,没有个能保护自己的男人,懦弱给谁看。
弱女子跟女汉子之间的进化也许只需要一步。
公司条例更改后,大家与飞机头等舱、商务舱算是绝缘了,芦荻拽了一个航空箱奔跑着在最后一秒登上了飞机,在人群中穿梭了足足五分钟终于赶到了自己的座位。见有人在自己的座位上,经核对自己的确没有走错地方,便有礼貌的对座位上的人讲,“先生,我在35K。”
座位上的人却恳求她能不能换一下,因为邻座他们是一起的。而且那人原来的座位是商务舱。
飞机上一般禁止换座位,但是帮人一次也是不错的,而且人家是商务舱,自己过去也是赚到了。于是芦荻又逆流而上挤到前面商务舱。
“坐个飞机像长征”,忍不住抱怨。她举着箱子就要往上塞,不过腿一颤,就要摔倒。
屁屁没有传来预期的难堪的疼痛。只见邻座的男人双手接住了行李箱,用肩膀和胸膛扛住了女孩下栽的身体。而且是传说中的45度角。
芦荻豹的速度直起身,一边拱手作揖道谢,一边抽搐着嘴角心道,这人的胸膛什么做的,撞得后背真疼。
男人把这时已经把行李放好。起身打量起眼前道谢的姿势颇为好笑的女孩,只见她低着头道谢,像捣蒜一样作揖,那样子,像足了一个人。白色学院风收腰衬衫,黑色复古蓬蓬裙,棕色短靴,乌黑的直发柔顺的披着,肤色白皙清透,脸上挂了一个大大的太阳镜。好温暖的感觉。
“不客气,应该做的。”男人大提琴一般磁性的声音传来,芦荻震了震,不对,好熟悉。忙抬头摘了眼镜,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眼前的男人一米八的个子,一身休闲商务套装,俊朗的面庞,眉宇间散发出一种自然的贵气。帅到爆,不过,怎么那么熟悉。
两个人同时惊呼:“明月!”“芦荻!”
“舱门关闭,请机组人员检查客舱内安全”,空姐的声音传来,两个人赶紧坐好,扣上安全带,眼睛仍然紧盯着对方,芦荻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掉,手更是直接手拽着男人根本不松开,仿佛一松开,就又会像蜻蜓一样,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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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旁飘散着那年稚嫩的童音:“爸爸的书上面说,芦荻,又称蒹葭,我以后叫你蒹葭好啦,还有一首诗:
那一年明月亲吻蒹葭,乌篷里谁看醉了落花。我守候在小桥屋檐下,想不到,一转身回首竟是天涯。
上面说明月可以亲吻蒹葭,也就是说,等我柯以明长大了,就可以亲吻芦荻啦。
你的名字还有一首诗呢,很美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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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回忆像羽毛,撩拨着芦荻的心。
男人激动着,定定的看着阔别六年的女孩,“你去哪里了,我回来到处找你,谁都不知道你的消息,还以为你穿越了。”
芦荻潇洒地甩了甩刘海,“本姑娘刚刚刑满释放,戍边归来。柯以明老板你要不要收留在下。”
男人拍了拍她的头,“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没正型,你这次回B市,还走吗?”
“不走了,来海岛两年换了滤芯,回去要多吸点雾霾为祖国做贡献呀!你呢?美国好玩不,六年了,居然舍得回来,回国探亲还是考察,什么时候再走,说一声我去送你哦。”
男人沉默了半晌,“不走了。”
女孩旋转着手腕的玉镯,若有所思一般,半晌后才“哦”了一声。
“其实”,男人盯着女孩手腕上的镯子,“你这个镯子你还带着呢,这成色衬不上你,我在一次拍卖会上,拍了一件祖母绿,水头特别好,我拿那个跟你换这个,好不好?”
“不换,我不占别人便宜。”女孩斩钉截铁。
“你带着这个,分明就是在嘲笑我当年的寒微,我在国外一直为这个事情内疚,我柯以明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这么糟糕。”芦荻手腕上的这个,是当年他花掉自己所有零用钱买来送给她的。并不值多少钱,没想到,她一直珍藏着。男人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芦荻的头发,乌黑的质地,柔软的触感,就像自己在国外时高价拍下的那块藏品级的古玉。
感受到了发梢的触感,芦荻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虽然这个镯子是你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过,你既然送给我了,你就没有权利再要回去,我说不换就不换,你的祖母绿留着给别人好了。”
女孩的声音明显透着愠怒,柯以明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气氛渐渐凝结,男人赶紧换了个话题:“你家的庭院我一直帮你照看着,屋子里也经常帮你打扫,就盼着你哪天终于能够回家,还有个窝。”
“那个高尔夫别墅么,我现在一个**丝哪里住得起,物业管理费都几年没有交了,小区没把玻璃门窗都卸下来抵物业费吧。”芦荻自己赚的钱都捐出去了,哪里还有钱每年交那一万大几的物业费。
“没有,物业费我都帮你交齐了,而且富余了十年,也就是说未来十年,你都不用交任何杂费了。”柯以明柔柔的说“而且,我还养了一条狗狗,你喜欢的土黄色的,一只特别乖的中华田园犬,回去带你去看。”
“明月,谢谢你。”
两个人随即陷入了沉默。
时间仿佛凝结了一般,周遭空气像被冻结成冰,伸出手触碰,世界就会支离破碎。
就在空乘发餐品的时候,飞机忽然出现猛烈颠簸。本来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属于正常现场,只是这次,伴随着发动机的异样声音,机长开始还耐心的解释只是遇到气流让大家系好安全带,到后来,大家发现空乘都慌了,甚至有几个空姐开始哭泣。
“飞机引擎出现故障,无法排除!”噩耗传来。
“咱们怕是要一起死了,怕不怕”,男人一把捞过来芦荻,抱在怀里。
“不怕,怕也没用。”芦荻安静的趴在他的怀里,两个人仿佛生死一刻不忍分离的恋人。
飞机引擎终于熄灭,飞机从九千米开始直降,男人抱着她,“芦荻,我一直都喜欢你”,对着女孩的脸吻了上去,女孩闭上眼睛,安静的回应,没有慌乱,没有悲伤,仿佛只是坐在过山车上,享受着下降的感觉。
“对我来说,这个结局还不错”,芦荻趴在柯以明的怀里,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九千米下降到六千米的时候,引擎奇迹般的好了,又开始轰鸣着攀升,全舱的人捡了一条命,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雀跃,大家抱着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起庆祝获得重生。
芦荻并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即使他已名草有主,那么就让她自私一回,再贪婪一小会儿吧!
柯以明牢牢地拥着她,用着不揉进身体里绝不罢休的手劲,脸上却是千年寒冰。
有时候,命运之神总是让我们兜兜转转,曲曲折折后相遇,却再也回不去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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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飞机,芦荻慢悠悠的去拿行李,两年的行李哦,两只大箱子,超重了许多,花了不少托运费用。不过都是可以用来回忆的物件,舍不得扔,何况,她孤家寡人一个,要是没有点东西作伴,以后日子可要怎么过。
“我陪你拿行李去”,柯以明阴沉的脸上终于肯发出了一点声音,芦荻很感激地看了看他,“谢谢。”
柯以明下意识地揉了揉芦荻的脑袋,不料这是北方,空气是干燥的,芦荻的头上顿时黑发飞舞。
就像当年老师展示摩擦起电的试验课上,芦荻的头发就被搞得飞舞了很久,像个鸟巢,害的她被柯以明幸灾乐祸笑了一整天。
那时候,他们是同桌。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两个人默默不语的走向门口。两只大箱子,一个瑞士军刀的纯白款,一个卡通图案,而且还是满箱子都是卡通图案,柯以明的冰块脸忽然忍俊不禁:“我记得这是小孩子行李箱吧,怎么还有这种大号的!”
“我在网店专门定制的好不好,花了我不少钱呢,轻点,弄坏了你赔。”芦荻忍不住被调侃,娇嗔着。
“放心吧,弄坏了我照价赔偿。我饿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柯以明的建议无疑也刺激了芦荻的胃神经,飞机那么一折腾,餐点大家基本上都没怎么吃,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前就把大餐当成后福之一吧。
“走,吃顿好的,你请客。”芦荻历来是一个胃神经指挥大脑的人,于是听到有人请客,便兴冲冲的拉着柯以明奔向机场内的一家西餐厅。
芦荻慢条斯理的切着牛排,“明月,你过得好吗?”
“还好。”柯以明嘴角一弯,这是他的招牌微笑,当年芦荻就是毁在了这个笑容上,事到如今,芦荻对此仍然没有多少免疫力。
芦荻好不容易从笑容里回过神来,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就脱口而出:“你结婚了吗?”
柯以明喝了一口红酒,抿抿嘴,“没有。”
“哦”,芦荻怔怔的看着他,然后低头吸着果汁,“我刚刚那个问题问的有点唐突啦,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别介意。还有,其实你刚刚不必很在意飞机上的事情的,书上说,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大家都会下意识去拥抱一下身边的人,所以,刚刚我们的表现是人类的本能,你不必介怀,再说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哥们儿,你是我闺蜜啦……其实,我可以当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别继续端着一张冰块面瘫脸了,我不会没品到去讹诈你的,成吗?”
芦荻居然语无伦次地在替人家解释为什么亲自己,她的一切智商和心理防线,在这个人面前,都显得异常脆弱。
“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你自己?”柯以明抬头意味深长地盯着芦荻。
芦荻低头往嘴里猛扒东西,忍不住骂自己,唉,吃东西还堵不住自己的嘴,乱说话。
就这样一顿饭默默的吃完,柯以明全程的脸已经黑的不成样子了,芦荻不明所以,难不成吃他一顿饭就让他这么不爽快?还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呢?柯以明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因为自己碍他眼了么?
只是那家伙在服务员来结账的时候突然抢过芦荻的手机,把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接着说了一句特别不适合当下语境的话:“芦荻,有我,别怕,我不会让别人害你的。”
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让芦荻愣了愣。
留洋回来的人,你的语法和语境未免也太奇怪了一点。
不明所以中,两个人走出了机场,迎面走来两名警察,不由分说,拿出手铐扣住了芦荻,芦荻正要抵抗,只见其中一名警察出示了一张批捕令:芦荻女士,你被逮捕了。
直到被押上警车,芦荻的脑子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世界怎么了。
挣扎着回头看向身后的柯以明,在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中,他眼睁睁地看着芦荻被警方控制住,他没有一丝讶异或者抵抗,还把芦荻的两只箱子很负责地交给了警察,面沉如水,没有一道波澜。
泪,又一次温润了眼眶,侵湿了心田。
他,终究是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