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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白马骑者(12)

过完新年,堤长家又遭了不测,沼泽地流行的寒热病把豪克本人给撂倒了,使他差点儿进了坟墓。后来,他在艾尔凯的精心护理下好不容易起了床,可是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瘦骨嶙峋,没精打采,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叫艾尔凯看着十分忧虑。终于,到三月底,他才有了要骑着他的白马再到堤上去走走的愿望。那是在一天的午后,早上还露了露脸的太阳早已躲到浓云背后。

冬季里曾经涨过几次潮,只不过都未造成什么影响罢了。仅仅在对面离岸不远的小岛上淹死了一群羊,卷走了一块滩头地,在这边和新围地附近造成的损失简直微不足道。然而在昨天夜里,风暴却来得更加凶猛了,现在堤长必须亲自到堤上去看看整个情况。他从东南角出发已将新堤巡完一遍,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走到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他发现新堤虽然还好好的,旧堤在从前水道接触和流经的地方却被冲掉了老大一块草皮,坝体中还留下了一个潮水冲击成的空穴,穴内露出来了田鼠刨成的横七竖八的通道。豪克下马仔细察看堤上的毛病:显而易见,这种田鼠打成的暗道一定还有许多许多。

他大吃一惊。这一切在修建新堤时也该注意到才是,当时却忽略了,今天还能不出问题!——牲畜还不曾放到地里来,草生长得异常地慢。极目望去,到处空无一物,一片荒凉景象。他重新骑上马,沿着海岸走来走去。眼下正赶上退潮,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潮流在灰色的淤积地中冲出的一条新壕沟,从西北方一直延伸到了旧堤上。新堤呢,由于坡度平缓,却抗住了潮水的冲击。

堤长脑子里立刻涌出一大堆新的麻烦和工作:不但有必要加固这儿的旧堤,而且还得把它外侧的倾斜度也改得平缓起来,但最要紧的,是必须建造新的堤坝或者打一些防波栅,把那股重新又变得危险起来的潮流排开。豪克骑着马沿新堤再一次走到西北角,到那儿后又往回走,但眼睛始终盯着他旁边没有水的淤积地上那条清清楚楚的壕沟。白马急于前进,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举起前蹄来猛击地面,主人却死死拽住它,希望它走得慢一些,想以此抑制自己内心越来越厉害的不安。

要是再来一次狂潮——一次像1644年那样吞没了无数生命财产的狂潮——要是这样的狂潮像它已来过多次的那样又来了……豪克突然浑身一阵寒栗——这旧堤,它是经不住这样的冲击的啊!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一个办法,这办法也许还救得了旧围地和围地里的生命财产。豪克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那一贯十分冷静的脑袋也开始眩晕起来。他没有把这唯一的办法讲出声,可在自己心中却大声地叫喊着:你的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必须牺牲掉!新堤必须凿穿!

眼前,他仿佛已看见汹涌的怒潮长驱直入,用含着盐碱的泡沫盖住了绿色的牧草和白色的翘摇。他猛刺了一下白马的软肋,白马长嘶一声飞驰过堤坡,向着堤长家所在的土丘奔去。

一路上他思绪如麻,惶悚不安,一跨进门就倒在了圈椅里。但当艾尔凯牵着温凯走进来的一瞬,他又陡然立起,紧接着举起小女儿来吻了又吻。随后,他给了小黄狗几下子,把它赶了出去。

“我得再到上边酒馆里去一趟!”他说,同时抓起刚刚才挂在门后衣钩上的帽子。

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你打算干啥呢,豪克?天马上就黑了!”

“还不是堤坝的事儿!”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得去找找那些委员们。”说着豪克已走出门去,艾尔凯赶上他,握了握他的手。豪克·海因,这位一贯独断独行的堤长,现在竟急于听听那些他从前认为不屑一顾者的意见了。在酒馆里,他碰见奥勒·彼得斯跟另外两位委员以及一个沼地村的地主在一起玩扑克。

“你大概是从堤上来吧,堤长?”奥勒一边继续发牌,一边问。“嗯,奥勒,”豪克回答,“我到堤上去过了,情况很糟糕啊。”“糟糕?——嗨,充其量不过重新铺几百块草皮,下午我也到堤上看过。”

“没那么便宜,奥勒,”堤长反驳说,“那股水流又出现了,虽然不再是从正北方冲向旧堤,却仍从西北冲向它!”

“你本来就该让它原来怎么流就怎么流嘛!”奥勒说。“你的意思是说,”豪克驳斥他道,“新围地与你不相干,因此压根儿不应该存在。这可得怪你自己哟!请想想,为了保住旧堤,如果说我们不得不破费打些排浪栅的话,那么,新围地茂盛的翘摇带来的收益却会多得多啰!”

“您说什么,堤长?”几位委员一起嚷起来,“排浪栅?多少道呢?您总喜欢怎么费钱怎么干啊!”

扑克牌都摆在桌上不动了。

“我想告诉你,堤长,”奥勒·彼得斯双手撑在桌子上,说,“你那块新围地可是桩赔钱买卖,是你硬把它塞给了咱们!为修你那条宽堤坝,大伙儿吃够了苦头。如今旧堤因它而受到损害,你又要咱们把旧堤重新修过!——幸好情况还不如你讲的那么糟,它这次顶得住,将来也还会顶住!明天你再骑上你那白马,去仔细看看吧!”豪克从宁静的家中来到这里,可在刚才他听见的这些总算还有节制的话语背后,却隐藏着他怎么也不会看不到的顽强的敌意。他呢,已感觉自己似乎再没有从前那种与之对抗的力量。“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奥勒,”他说,“只不过我担心,我明天看见的情况还会和今天一个样。”接着到来的是一个不安的夜晚,豪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你怎么啦,豪克?”因替丈夫担忧也失眠了的艾尔凯问,“心里憋闷就讲出来吧,咱俩可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啊!”“没事儿,艾尔凯,”丈夫回答,“只是堤上和闸门有些地方要修理。你了解,我总是在夜里来考虑这些问题。”——豪克再没讲什么,他希望保留自己行动的自由。他下意识地感到,对于眼下软弱无力的他来说,妻子敏锐的洞察力和坚强的意志乃是一种障碍,他情不自禁地想避开这种障碍。

第二天上午,豪克又来到堤上,然而眼前的世界与昨天相比真叫大不一样了。虽然又是退潮的时间,但新的一天还充满朝气,春天的灿烂阳光几乎是直射着无垠的大海,无数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静静飞来飞去。在海鸥之上碧蓝碧蓝的高空中,几只看不见的云雀在唱着它们永远唱不完的歌曲。豪克不了解大自然有用自己的魅力欺骗我们的本领,他站在新堤的西北头,极力想找出那条昨天叫他担惊受怕的水流冲击出的新壕沟,可是在从碧空直射下来的阳光照射下,一开始这条壕沟压根儿就不见了。直到后来,豪克举起手去遮住耀眼的阳光,才发现了它。然而,想必是昨天黄昏时的阴影使他产生了错觉吧,眼下的壕沟只显现出来那么浅浅的一条,相比之下,那些裸露的田鼠通道倒肯定会给堤坝造成了更大的危害。当然啦,办法还是得想,但这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挖开堤坝,如奥勒·彼得斯说过的那样铺上一些新草皮,并且用几十张草帘子盖它一盖罢了。

“情况并不多么糟糕,”豪克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昨天你完全是庸人自扰啊!”

豪克召集委员们开会,破天荒地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便把要采取的措施决定下来了。堤长感觉自己虚弱的身体力量又在增加,心里便恢复了镇定。没过几个礼拜,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完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铺的草皮不断抽芽上长,已透过盖在上边的草帘现出绿意,这时候,或步行或骑马从旁边经过的豪克也越来越不安了。他常把眼睛转到别处,或骑着马走在紧贴内侧的边沿上。有几回,他本该去那儿巡视,却临时变了卦,让长工把已装好鞍镫的马牵回厩舍里去了。反过来,当他在那儿无事可做的时候,却又说走就走,突然步行前往,好像只是为了迅速而不为人留意地离开自己的家。有时他走着走着又半路折回,鼓不起勇气重新去观察那个不祥的地方,临了却又恨不得用手把那段旧堤整个扒开来,要知道它就像一个在他体外获得了形象的良心上的内疚,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他的双手事实上已不可能再去碰它了,而且对任何人,甚至连他妻子在内,他都不能再提起它。就这样到了九月。一天夜里,起了不怎么大的风暴,最后风向突然转向了西北。第二天上午,天气阴沉沉的,豪克又赶在落潮时骑马来到堤上。当目光扫过浅海区的一刹那,他的心中突然一惊:面前,朝着西北方向,他又发现了那条让潮流冲成的鬼壕沟,而且已变得更深、更明显了。任随他怎么拼命睁大眼睛,壕沟仍然是一个样子。

他回到家,艾尔凯拉住他的手问:“你怎么啦,豪克?”她望着丈夫阴郁的脸,说,“可并没出什么新的问题啊!

咱们现在这么幸福,我觉得,你眼下跟他们所有人也相处得挺好了嘛。”听了这几句话,豪克更不能把自己的惶恐不安明说出来了。“不,艾尔凯,”他应道,“现在谁也不反对我,只不过,要保护全区的生命财产,使其不受咱们主的大海的侵袭,这差使责任重大啊。”为了逃避爱妻的进一步追问,豪克脱身走了。他到厩舍和仓房中东站站,西站站,好像必须亲自去检查一切似的,实则对周围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他只是努力想使自己的良心安定下来,想使自己相信,他心中的内疚只是一种病态的过度担忧的表现。

我现在给您讲的那一年——歇了一会儿,我好客的主人继续说——是1756年。在本地区,这一年将永远不会被忘记。也是在这一年,豪克家死了一个人。九月底,在腾给特琳·杨斯住的那间库房的小屋子里,快满九十岁的老婆婆已经奄奄一息。按照她的愿望,人们扶她起来坐在床上。只见她两眼透过那几块用铅条嵌牢了的窗玻璃,凝视着远方。在那儿的天空中,想必是一个稠密的大气层之上叠着一个比较稀薄的大气层,因而产生了回光返照现象。于是,堤坝顶上呈现出的一线海水被映照得亮闪闪的,宛如一条银带,光芒甚至射进了小屋,叫人连眼睛都睁不开,还有耶维尔斯岛的南端,此刻也历历可见。

在木床的脚旁,趴着小温凯。她的手紧紧拉着站在旁边的父亲的手。这当儿,垂死者的脸上刚好也开始回光返照。小姑娘屏住呼吸,呆呆地望着这张并不好看但对她十分亲切的面孔,看见它出现的奇异而不可理解的变化。

“她怎么啦?她干吗这样,爸爸?”小姑娘悄声问,手指甲几乎掐进了父亲的肉里。

“她快死了!”堤长回答。“死!”小姑娘重复着,看样子莫名其妙,因此竭力思考起来。谁知这当口,老婆子却突然动了动嘴唇,迸出一声沙哑的呼救似的喊叫:“京斯⑤!京斯!帮帮我!帮帮我!你可是在水里……上帝宽恕别的人吧!”她一边喊,一边冲着闪光的大海伸出了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臂。

她的胳臂终于沉下来,木床轻轻嘎吱一声,老婆婆断了气。小温凯深深叹口气,抬起黯淡的眼睛来问父亲:“她还在死吗?”

“她已经死啦!”堤长说着抱起了自己的女儿,“她已经远远离开咱们,到亲爱的上帝身边去了。”

“上帝身边!”小女孩重复着,随后沉默了片刻,好像必须认真捉摸捉摸这话似的,临了又问:“在亲爱的上帝身边好吗?”

“好,再好不过。”可在豪克心里,老婆子最后那句话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上帝宽恕别的人吧!”

“上帝宽恕别的人吧!”——“这老巫婆她想讲什么呢?难道人临死时便成了预言者不成?……”

刚刚把特琳·杨斯在上边的教堂旁安葬完毕,各种各样的天灾和怪事,便在北佛里斯兰出现了。人们惊慌失措,谣传越来越厉害。可以肯定的是:在复活节后的第三个星期日,教堂塔尖上的金鸡⑥让一阵旋风给刮下来了,而且,大热天里还下了一场雪,密密麻麻地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积在地头上足有拳头厚,确实是过去谁也不曾见过。再说九月过去后的一天,大长工和女仆安娜分别运送麦子和黄油进城去赶集,回到家从车上爬下来时真叫吓得面无人色。

“怎么啦?你两个怎么啦?”听见车轮滚动声迎出门来的其他用人们问。安娜衣服没换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厨房。“喏,快讲呀!哪儿出了事?”女仆们大声催促她。

“唉,但愿仁慈的上帝保佑保佑咱们哟!”安娜嚷起来,“你们知道,那边那个,住在坡上的,住在那个齐格尔村的老玛利肯,我和她每次总一块儿站在转角的药房旁边卖咱们的黄油来着,是她告诉我的,而且伊文·约翰也这么讲,‘那会带来祸害的!’他说:‘一个叫全北佛里斯兰都遭殃的祸害,相信我,安娜!’而且,”——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嗓门儿——“而且,归根到底,堤长他那匹白马也不对劲儿不是!”

“嘘——!”其他女仆发出警告。“是的,是的,跟我屁相干!可那边,那对面,情况比咱们还要可怕得多哩!

不只苍蝇多得出奇,不只下雪,还落了血雨啊!紧接着,在礼拜天一大早,牧师端起他的洗脸盆来一瞅,里边竟有五个骷髅头,都跟豌豆那么小,这下子瞧稀奇的人才叫多哟!八月间,铺天盖地飞来了些红脑袋毛毛虫,样子十分怕人,麦子也好,面粉也好,面包也好,不管碰到啥全吃个精光,你拿火烧也赶不跑它们!……”

安娜讲着讲着突然不吱声了。女仆们全没发现,太太早已站在厨房中。“你们在这儿讲些什么啊?”艾尔凯低声说,“可别让东家听见!”当女仆们一齐争着要告诉她时,她又道:“没必要,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干你们的活儿去吧,这会对你们更有好处!”说完她便领着安娜回房间去,让她结赶集的账。

这样,那些迷信的胡说八道在堤长家里便未占上风,可在其余的人家则不然,而且随着夜晚越来越长,情况也越来越严重。所有人的心上都压着一块大石头,谁都暗暗对自己讲:一场灾难,一场巨大的灾难,就要向北佛里斯兰袭来了。

十月里,万圣节前夕。白天猛刮了一整天西南风,晚上天空挂着半个月亮,浓黑的云涛飞驰着,翻卷着,大地上云影和夜雾混杂在一起,格外昏暗,风暴眼看就要到来了。在堤长的房间里,吃剩的晚餐还摆在桌上。长工们到厩舍里照看牲口去了,女仆们必须楼上楼下检查一遍,看门窗是否都已关严,免得风暴刮进来损坏家里的东西。豪克和妻子并排站在窗前。他刚刚把面包吞下去。他已到堤上去过了,是中午过后不久就步行去的。他叫人在堤上显得薄弱的地方集中了一些木尖桩和装满黏土或泥沙的草袋。他还在各处安排了守堤的人,以便哪儿的堤开始受到潮水损坏,就赶快在哪儿打上木桩,然后把草袋堆到前边去。在西北角新堤与旧堤的衔接点,他布置了最多的人力,并指示他们非万分紧急绝不可离开指定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才在一刻钟前浑身透湿、头发蓬乱地回到了家中。眼下,他听着那将用铅条嵌起来的玻璃窗撼动得哗哗响的飓风,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出了神。壁上玻璃罩里,钟正好打八点。站在母亲身旁的小温凯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把小脑袋藏在母亲的衣裙里。“克劳斯!”她喊着,“我的克劳斯在哪儿?”她是可能这样问的,因为和去年一样,那只赤咮鸥今年也没再飞回南方去过冬。

父亲没有听见她的问题,母亲却抱起她来,对她说:“你的克劳斯在仓里,它在那儿挺暖和哩。”

“为什么?”女儿问,“这样好吗?”“是的,这样好。”站在窗前的父亲冷不丁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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