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月华起得较晚,只听见鸣蝉在懒洋洋地歌唱,一丝风也没有,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来到田边,看到露水在成熟的稻穗上,阳光一照,很是刺眼。他深呼吸一口,稻香和着早晨的清新空气进入心田,让人陶醉。
今天,是生产队收割稻谷的日子。郎月华回家匆匆吃过早餐,便去参加队里的劳动。他劳动一天可记6分——从去年开始,生产队每个成年劳力每天参加队里劳动,每天增加1分,达到6分。父亲让他不要去,但他执意要去。拿起镰刀,跟队里的年轻人一起,将稻香袭人的稻穗一片片割到,郎月华感到丰收的喜悦。
干了一个上午,一望无际的稻田上,铺满金色的稻穗。郎月华不禁想起了在马桥高中时在朱家桥生产队收割稻谷的劳动……割稻并没有多大技巧,良好的体力才是关键。此外,如果稻田还有水,要防止蚂蝗,这是吸血鬼,它们常常不知道从那里游过来,趴在腿上吸血,吸饱后偷偷溜走。
有几个月没有参加劳动了,郎月华感到腰酸腿痛背痛。下午的劳动是将割好的稻谷打包成一捆捆的,全部挑到生产队的禾场上,用脱粒机将稻穗和谷粒分离,然后用风车把灰尘和其它杂物扬弃掉,谷粒放入生产队的谷仓。如果稻谷较多,谷仓放不下,生产队长陆国兴会让会计陆大伟计算一下,各家各户分一些。
郎月华记得,去年暑假,他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也是收割稻谷后,每家分一些,他竟然挑起142斤稻谷过了石板桥,一直咬牙挑回家,他的肩膀疼了好几天。父母亲责怪他挑那么重的东西,万一把腰闪了,得不偿失。可那是分给他家的稻谷呀,父亲下乡,家里只有他可以挑起那么重的东西,于是他平生第一次挑起了超过百斤的东西。再说那座石板桥,由于经常被洪水冲刷,有几个桥墩不大稳固,人在桥上行走时,不小心会摔到河里,何况是挑着100多斤的担子。郎月华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分粮食时,生产队长陆国兴说,今年可能是生产队最后一次集体分粮食了,听上级领导说,明年可能要把田地分到各家各户,各家种各家的田地。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听到这话很高兴,而一些年老体弱的村民则皱起了眉头。
郎月华想,如果真要那样,他家的田地只有他种了,父亲也会种,但他是大队长,不时要去大队部开会,还要下乡检查生产,几个弟弟妹妹还小,母亲要操持家务。剩下他似乎是个闲人,但他是教师呀,如果他要种田,那只有不当教师了。可当初费那么大的劲复习考试,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明年分田地到家,郎月华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家村有个在马桥中学当公办教师的陆学正,今天下午也来参加劳动。郎月华跟他从小学一直到初中都是同学,看到他便打趣说:“学正,好久没参加劳动了吧,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呀?月华,你也是帮家里做事吧?”
“是呀,你是吃皇粮的,割稻让你家人干就行了。我是民办,来割稻谷,天经地义。”
“到了农忙时节,吃皇粮也得帮手嘛,什么民办,公办,从教学上来说,还不都是一样。”
两个人聊了一会,郎月华向陆学正咨询一些教学方面的问题,同时打听上级部门关于农村的一些政策问题。
“学正,你在区里当老师,见多识广,给我讲讲有什么新鲜事,新政策吧。”听弟弟说陈贤惠在马桥中学当历史老师,这小子也不来信讲讲城里的新鲜事,郎月华在心里说。
“哪里有什么新政策啊,我们那里还不是跟你一样。”
“你这样说就是太谦虚了,区里怎么会跟山旮旯一样呢?”
“我在区里当老师,也就是能够多看几张报纸而已。”
“这就是你们那里比我眼界开阔的地方。我们什么报纸也看不到。听我们张富田校长说,今年下学期要订《人民日报》,但毕竟还没订啊。”
陆学正跟郎月华讲了一些报纸刊登的新闻,也跟他讲了一些从同事和朋友那里听来的传闻。郎月华听得津津有味,陆学正讲的事情,对郎月华来说都很新鲜。特别是说到明年要分田到户的传闻,郎月华一个字都不想漏掉。陆学正提到,他是听一个在省城工作的亲戚说,安徽凤阳有个村子,前几年就试行把田地分到各家各户,村民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事引起很大争议,听说上层也分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
郎月华觉得既然凤阳农民把田地分到户后,日子过得不错,那就说明这种形式符合实际。他认为传闻迟早要变成现实。
无论怎么样,他考大学的梦不会改变。不管白天怎么劳累,回到家后,只要精力允许,只要时间允许,他一定要拿出复习资料,做几个数学题目,或是看一篇课文,记几个成语,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
在郎月华居住的周边地区,历来都崇尚读书,对有知识和文化的人,人们都是十分尊敬的。他附近的村子,曾经有个叫鲁卫东的人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当时整个大队的十几个村子的人都羡慕死了。那个鲁卫东是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他父亲开了个石灰窑,赚了不少钱,他们一家跟公社派驻大队蹲点的马明和大队党支部书记路才高关系都很好。当年星明大队正好有个名额,于是,他给几个关键人送了一份大礼,于是得偿所愿。但现在要靠自己的真本事了,国家恢复了高考,你有本事就考吧,推荐上大学的做法一去不复返了。
八月的乡村,天热得人直冒汗。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一会阳光灿烂,一会儿又大雨倾盆。中午时分,天突然阴沉下来,黑云在天空不停地奔跑,闪电像长蛇在天幕舞蹈,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开,响声把大地都震动了。霎时,瓢泼似的大雨铺天盖地,不大工夫,稻田就积满了雨水,连小路上也都有或深或浅的积水。
约莫半小时后,暴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像女人戴的金色手镯,也像巨大的金色拱门,煞是壮观。这一景致,郎月华看到过多次了,但今天,似乎别有一番风味。大自然竟然如此的复杂多变,让人产生遐想。
暴雨之后,炎热消退了一会儿,之后太阳又钻出云层,天气更热了,知了猛烈地抱怨地叫着夏天。本来,下雨之前,还有点风,此时,一丝风也没有,人感觉沉闷的,汗也冒了出来。
在暴雨前,稻谷要么入仓,要么分到各户,否则,稻谷就要遭殃了。今天好在收割的稻谷在暴雨来临之前入仓了,避免了损失。
郎月华拿起数学书做题目,但此时心绪不宁,怎么也做不下去。他觉得题目好难,怎么也做不出来。中学数学题比小学的难多了。也难怪,想当年读书时,不是挖山种茶树,就是到生产队帮助插秧,割稻,除草,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读书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大多数学生一样,郎月华也无心向学,在学校混日子,后来在马桥中学,由于学校领导重视,加上班主任抓得紧,老师们为全班学生复习了初中数理化课程,郎月华跟其他很多同学的成绩才有较大提高。郎月华感兴趣的是语文,其次是数学,但因为基础差,所以郎月华还是有很多数学题目不会解答。初中和高中都有这样的情况,尤其是高中数学,有些题目看都看不懂。
路程得也在复习,放暑假也不回家,就住在学校,每天回家吃饭后再返校。郎月华到学校去找他,看看他是怎么复习的,他参加过一次高考,有些经验。
步行到星明小学只需十来分钟,很快就到了。路程得打着赤膊,低着头在写着什么,郎月华来了,他好像没看见。
“路老师,真用功啊。”路程得抬头见是郎月华,便移开座椅,起身跟他打招呼:“嗨,不用功不行啊,今年没考上,明年一定要成功。”
“天气这么热,也不休息一下?”
“休息?人家在外边干活更热啊。天气是热,但也没办法啊,等到开学,又要忙教课了,乘现在放假,多看点书,做点题目。”
“看你这样用功,老天也会感动的,你明年一定会鱼妖龙门的!”郎月华被路程得的刻苦感动了,心想,自己没他一半用功啊。
郎月华在学校也有一间集体宿舍,但因家里离学校近,很少住在那里。想想人家路程得,那才真是用功呀。郎月华也想学他,但一想到父亲那天在自留地干活时大骂他的情景,他又退缩了。他不能坚信自己一定能够考上大学,或者说,他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虽也暗暗下过决心,但马上又被那些深奥和艰难的数学题给击得粉碎。今天看到路程得那个样子,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