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源城地处雷鸣山北麓，是沟通南北的要津。
刚过辰时，街上铺子陆续开张。南门口成衣铺的刘掌柜帮忙将门板卸下收好，一回身赫然发现店门口站着个乞丐。
“走走走，今天还没开张呢，可没钱给你。”大概是因为身形太过矮胖的缘故，这么会功夫他脑门上已泛出涔涔细汗。
那乞丐脸上一红，开口道：“掌柜的，我买衣服。”
刘掌柜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人，只见他披头散发，满面胡渣，衣服上破洞处处，沾满烂泥，端的是一个乞丐无疑。
“你逗大爷我玩儿呢？你知道我店里衣服多少钱一件么！开门遇乞丐也就罢了，还他妈是个疯子，真是倒了霉了……”
他正兀自骂个不停，那乞丐从胸口缓缓掏出一锭银子来，问道：“您看这可够买一套衣服么？”
刘掌柜脏话到了嘴边，突然像被塞了个鸡蛋一般生生咽下。他手一动，银子便已到了他手中，速度之快，在胖子界简直匪夷所思。
他掂量了一下，又拿到嘴里一咬，确是真银无误，立马堆起一副笑脸。
“够了够了，您请进，小心台阶。”
“你再帮我找个剃头师傅来，赏钱另计。”
“是是是。”胖子一脸谄媚，招呼伙计连忙去请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乞丐个把时辰后走出铺子，身着一件白色的锦布衫子，翠绿的腰带挂在腰间，面貌光洁，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已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模样。
此人正是雷远，他一番置装下来，从贼窝里夺来的银子已然耗费过半，转身又走进一个人流颇旺的酒楼。
小二一见他打扮，笑盈盈将他引上二楼，嘴里大声招呼着：“楼上雅座一位！”
雷远随意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也不看菜单，直接吩咐小二把好酒好菜端上，小二欣然领命。
他遭逢大变，近日来风餐露宿，只靠野果充饥，如今终于回复了一些往日的豪阔气概。
不一会二楼又走上三个人来，身着劲装，腰挎长剑，俱是一副江湖中人的打扮。这三人看到雷远只一个人，桌上却层层叠叠摆了十几道菜，鼻中一哼，露出鄙夷神色。雷远浑不为意，只顾大口吃喝。
那几人围着一张方桌坐下，点了一盘瓜子，两斤牛肉，三斤烧酒外加几个家常小菜便闲聊起来。
其中一个年轻的汉子说道：“两位大哥，这武源城最近怎么这般热闹，走到哪都能碰上不少江湖人士。”
一个面貌精瘦的老者道：“那是自然，你难道不知武林大会明日就要召开么？”
另一个皮肤蜡黄的中年汉子道：“老哥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武林大会每三年一次，我虽武艺平平，但也恬不知耻地来了三次了。”
那老者笑道：“刘三爷过谦了，江湖中谁不知你‘鬼手’刘正的大名，你若只是武艺平平，教其他与会者如何自处，哈哈。”
中年人也是脸上一笑，捋了捋胡子，又道：“您老有所不知，我那浅薄名声，也只是在南方而已。中原人常讥笑我们为南夷，这大会虽然名字上叫‘武林’大会，其实来来去去也就我们这些南方人罢了，彼此再熟悉不过。但此次却不同，这几人我走在路上，碰到的江湖人里，三个倒有两个是生面孔，着实奇怪。”
“哈哈哈，这却是你们有所不知了。”那老者笑道，忽尔间压低了嗓门，仿佛要透露个什么秘辛来，二人俱往老者身前一靠。雷远听到此，心中好奇，也停下了口中的动作，侧耳倾听。
只听得那老者轻声说道：“这次大会与往届不同，这次可来了大人物。”
那年轻人忙问：“什么大人物？”
老者微微一笑，过了一会才道：“这次的武林大会，梵天寺的人也会来。”
二人一阵惊呼，雷远心中一凛，双拳不自觉紧握。
中年人说道：“老哥没开玩笑？据我所知，那梵天寺向来超脱世外，连他们中原人自己的武林大会也是不大参加的。”
老者连连摆手：“此事千真万确，前日已有人看到两个僧人入住程府，程老爷亲自在门口迎接的，叫他们作‘梵天寺的高僧’。”
程府是两仪堂的总部所在，正是本次武林大会召开之地。
中年人刘正嘴里嘟囔着：“听闻那梵天寺从不轻易遣人下山，除非是……莫非，莫非……”三人左顾右盼，看到彼此眼睛里都是一片惊惧。
时近正午，二楼客人越来越多。那三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喝酒吃肉。
雷远心中惴惴，不知他们所说梵天寺僧人是否就是玄慈、玄悲。他原本担忧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活，不免有些浑浑噩噩，今日有酒今日足。待到此时知悉杀父母的仇人可能尚在人世，甚至近在眼前，仿佛迷失海上的渔人骤然望见一个灯塔，心中一片清明。
当下招呼小二结账，下楼打听了下程府的方向，便急急奔去。一路上果然如那三人所说，到处都是江湖人士，他一身富户打扮，显得格外扎眼。
雷远没法，回到成衣铺子，想买一件粗布衣服。刘掌柜满面笑容，无奈表示店里只有锦罗绸缎。
雷远又问：“那我之前换下的衣服呢？”
“这个，这个……我已吩咐伙计拿到后巷烧掉了……”刘掌柜神色颇为尴尬，他没提到的是，雷远走后，他还命伙计将雷远碰过的地方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
最终在刘掌柜错愕的眼神中，雷远和成衣铺的伙计换了套衣服，扬长而去，伙计自然喜不自胜。
刘掌柜对衣服要求很高，是以这伙计的衣服虽然质料一般，倒也干净整洁。
雷远一路找了好几家客栈，竟然都已客满。最终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个门面破落的，总算还有房间，那掌柜开口竟要价十两纹银。雷远好说歹说，掌柜的抵死不肯减价，大有三年不开张，开张宰到死的意味。雷远忍痛住下，钱包已然见底。
伙计引雷远走到二楼，楼梯吱呀作响，一股酸腐气味。只听掌柜迎客的声音，原来就在雷远上楼的这会儿功夫，又进来一个人，一身黑色斗篷。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斗篷客道。
“承惠十二两银子。”掌柜的比了个手势。他长得尖嘴猴腮，笑起来更是猥琐不堪。
“我在门口还听到你收十两纹银，怎么前后脚的功夫又加了二两？”
“客官有所不知，现下这武源城里的房间可是卖一间少一间，你此时不住，过会只怕给我二十两也住不成。”
“嘿嘿嘿，原来如此。但是就算我给你二十两，你难道有胆子收吗？”斗篷客突然桀桀怪笑起来，蓦地里一只干枯的手从斗篷里飞出，抓住了掌柜的脖颈。斗篷客稍一用力，就将掌柜提到了半空之中。
那掌柜脸色紫胀，差点喘不过气来。雷远有意相救，一想到这奸商乘机抬价，心想让他吃吃苦头也好，便站在原地看戏。
“不敢，不……敢。”掌柜哀叫。
斗篷客将他放下，问道：“那你看该收我多少呢？”
“十两白银……哦不，一两……一两银子。”
“嗯？”
“老爷大驾光……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小的还哪敢收您银子，您不嫌简陋，随意住下就好。”掌柜哭丧着脸，几句话倒是相当流利。
“算你识相。”斗篷客转过身来，正对上在楼上观望的雷远。
他的脸深埋在斗篷里，黑乎乎看不清楚。只有两只眼睛碧绿碧绿，散发出阵阵冷意，像极了夜晚坟墓堆中的鬼火。
雷远身上一阵寒颤，不敢与他对视，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背脊抵着房门，大口大口喘着气，没来由地觉得斗篷客仿佛看穿了他身体里的秘密。只听到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慢慢传来，如泣如诉，竟像要钻进他的脑袋一般。
良久，声音终于消失了。
蓦地又是一阵敲门的声音响起，雷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颤抖着声音道：“谁？”
“是我，店小二，客官要热水吗？”
“不用了，你走吧，没叫你别来打扰。”雷远回答，背上一阵冷汗。
这晚雷远晚饭也没下楼吃，一个人窝在床上。那破旧楼梯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不知哪个人一直在上上下下，惊得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雷远探出房门，看看四下无人，一个人逃也似的离开了客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