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打车,我拖着大大的旅行箱去了200米外的101车站。脚上穿的是刚去日本时买的一双白色的牛筋底小羊皮公主鞋,圆圆的头,乳白的漆面上有细致的镂空,细碎的花边,美丽得脆弱又单纯。这样的鞋本应走在实木地板和大理石地面上,现在却在一条有着白雪融化出泥泞的柏油路上跳动着蝴蝶一样美好的影子。
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公车,忽然就有了归心似箭的心情。站在终点站的队尾,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尖打出节奏,甚至偶尔还加入一两个小跳。前面的大妈回过头来一脸的奇怪和郁闷——怎么遇上个有多动症的孩子?察觉到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睁着纯洁无瑕的大眼睛对着她眨阿眨。终于,她讪讪地回过头去了。
“方瑾,我是不是眼睛出现幻觉了?”
“怎么?我看见苏依在我面前。”
“胡说什么呢!她现在在……”
“你们怎么不进去?”
方瑾,尤佳和晶晶三个人就这么呆呆地站在我面前,四个人就这么相互看着。
“我回来了。”
原谅我,说不出更加煽情动人的话语,只能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打个招呼,告诉你们——我回来了。
在彼此的拥抱里,我们连呼吸都极轻极浅,只怕惊醒这一场美梦。
生活迅速恢复到一年前的状态,每天读大量的书,喝很多白开水,耳朵里是在崩溃边缘的重金属摇滚,戴着防辐射的黑框眼镜看课件,等待日出日落。
偶尔打开衣柜,看着黑色,灰色的防尘袋,有时甚至已经想不起里面的华服是哪一件了。直接拿了仔裤,T恤就甩上门。
帆布的双肩背包垮垮地贴在背上,手里抱着的专业书也是厚厚的一摞却是全新——在宿舍里放了将近一整个学期。
考试前夕的自习室总是座位紧张,一间一间地找过来,终于在最角落的一间异型教室找到个第一排的位置。正对着门,来回有人进出都会有冷风窜进来。
桌上无数的《考研红宝书》,《数学经典》,可是我手里的还是这个学期的专业书。回到学校的第二天主任就通知我参加全校考试的事情。现在只好临时抱佛脚,用半个月的时间来准备8门考试。
外面阴着天,自习室里的灯光是惨白的发灰,有人伏在桌上昏昏欲睡。专心致志的研究书上的每一段话,每一幅流程图,仿佛就可以这样安静地看到天荒地老。
可是这样的安静总是很奢侈,身后的眼光已经明显到我可以察觉,门后的窥视也早已明目张胆,人后的小声议论就要变成阳光下的高谈阔论。
从我回来的消息爆出,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似有若无地露出鄙夷,不屑。遇到同科系的同学,他们都会直接对我视而不见,然后在我身后笑得比谁都大声。
这个时候不动声色才是上上之策,我知道,我是高级知识分子,有知识,有才华,有抱负,有理想。可是却仍旧如少年时与人争论一样沉不住气。猛地站起来,连座位都弄出刺耳的摩擦声。用力拉开大门,就直接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对女生的眼睛,猫一样的妩媚而精明。原本还没来得及隐藏的嘲讽被我突如其来的打断硬生生化成了不尴不尬的东张西望。几个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哪里还有刚才偷窥的幸灾乐祸?
“切.”短促的一个气音从喉咙里发出,我侧过身从她身边走过。下一秒我和学校自习室的合成地板做了一次亲密接触——她用脚绊在我前面。
“苏依!她们欺负你?”
女生心虚的表情早已出卖她伪装成若无其事的姿态。我在心底不禁轻叹,敢做不敢当,果然不是大丈夫所为,因为这是小女子的专利。
“没事,我不小心。”尤佳的大嗓门冲到我的面前,我真怕她跟这几个人动起手来,“我刚要去找你呢!我有几道题不会,去你那边,你帮我讲讲吧。”一边被她拉起来,我一边和她絮絮地闲聊。
拉着尤佳走到楼间的休息室,她憋不住地嚷嚷:“你这是干嘛啊!把自己搞得像苦命媳妇一样忍辱负重的。”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也沉沉的,牙齿轻咬着下唇。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这是真的生气了。
“快毕业了,不要惹事。”
尤佳,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抱不平,可是在这所211工程院校里学到的智慧不应该被用在泼妇才会胜利的吵架上。
我回来,你们没有问过任何的问题,只是如同每天一样和我在一起。打闹,说笑,一起去上早晨的大课,一起去抢食堂的肉菜……
对着那些说话冷嘲热讽的人,加倍地还以颜色。每个人都成了战斗的刺猬。
我曾经在你们面前说:“如果我说没有,你们会信吗?”
你们说,当然信。
面对你们的“当然”,我怎么可能说出“有”这个字?
半晌,我们都没有说话。最后,她还是妥协,闷闷地出声:“手都红了,有没有出血?”
翻开我的手,是被创红了,破了一点表皮,但是还没出血。却有一条细微的疤痕藏在手腕下面。
“我去洗一洗,脏兮兮的,咱们学校的地面卫生还是不能达到我的标准。”我冲着自己的手皱皱眉,尤佳看着我这滑稽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伤疤不关那个女生的事。高中2年级那一年的寒假补习,我路过4班,结果在易扬面前被两个打闹的男生撞倒在大理石地面上。
当时却不觉得疼,因为莫名觉得羞耻,慢慢起身,不敢抬头,甚至没听见哪两个男生是否道了歉。我在厕所的瑟瑟寒风中罚站了10分钟,然后第一次在开始上课的教室门外喊了“报告”。也不知道经过他们班级门前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我狼狈的姿态。
回头想想,当时真是傻。依着易扬的性格,上课时间是绝对专心的,怎么会刚上课就开小差?根本是瞎紧张嘛……
可是血就这么凝固在衣服上,直到回到家里,我才发现原来已经淤青了一大片,出血的地方也已经风干在衬衣上了。
伤疤总会痊愈,可是我们却再也回不到过去。
匆匆对着镜子用凉水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有一种更接近现实的冷。
“怎么头发也有点湿了?”
“嗯,觉得脸上好像也沾上尘土了,小洁癖啦!但是没带洗面奶出来,洗得真不舒服。”
“就你事儿多。”
“佳佳,去吃饭吧,我饿了。读书好辛苦的,你请我吃第八食堂的蛋炒饭好不好?”
“我没钱。”
“佳佳!饿!”
“我不饿。”
“佳佳……”
“走吧,走吧。蛋炒饭是吧,只请一份啊!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