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一生绝对是一部传奇，没有人像我那样轻松地杀死了这么多江湖上的好手。
我闯入江湖纯属偶然。那天我离开家乡，从北向南走，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想要去做什么。我就这样沿着大江大河不停地走下去。我想总会发生什么事，总会出现什么人，吸引我的目光，让我停止脚步。
当我路过磐河时，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在追杀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中年人。后来我知道是文丑在追杀公孙瓒。于是我跑过去，截住文丑。那时我并不知道文丑是袁绍帐下数一数二的高手。
虽然我在江湖上没有一点名气，但我不害怕，我是一个天生的杀手，杀人总使我快乐，遇到凶猛的对手我就异常兴奋。我舞动手中的长枪和他大战六十回合。我本来还想和他大战一百回合，甚至三百回合，这种畅快淋漓的厮杀简直是一种享受。但我没有想到他突然虚晃了一枪，转身跑了。他逃跑的样子很慌张。其实我并没有打算杀他，我只不过想和他好好斗一斗。
他为什么突然就跑了呢？
我正想追过去，公孙瓒从地上爬起来，说：“别追了。那边全是敌人，小心你的头。”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枪，又说：“闯江湖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杀人的机会有的是。”
这是我第一次闯江湖听到的告诫，使我觉得江湖的水很深。
一亮相就打败了天下一流的高手，我心中的快意是无法描述的。从那一刻起我打定主意闯荡江湖，做一名真正的杀手。
那一年我刚刚十七岁。
从此以后，虽然我杀了很多江湖高手，却再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杀得酣畅淋漓。
我的枪越来越快，往往我还没有使出杀招，我的对手已经轰然倒下，胸口或咽喉汩汩流血。
但在我的一生中，还是有两次厮杀值得回味。
一次是单挑许褚。当时许褚已经成为曹操手下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他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公孙瓒和文丑已经死了，我击败文丑的故事并没有在江湖传扬，所以许褚也不知道。他的眼里只有关、张。当他看到我时，那种蛮横的表情简直像个小流氓。他身上的肌肉几乎是我的两倍，因此他很骄傲。
我觉得他有些可笑，所以我对他说：“你身上的肌肉看起来很棒。”他一听更加得意了。
他竟然没有听出我是在嘲讽他。他得意地说：“害怕了吧？你可以投降。”我一听就有点晕，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我说：“可以，但要先割下你的脑袋，你的脑袋太大。”说着，我冲上去挺枪就刺。当然他也不是个脓包，我一枪并没有刺死他。我和他打了十回合之后，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也许他知道我的枪法原来并不在张飞之下，甚至比张飞还快。又过了二十回合，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除了紧张。听说他和很多杀手厮杀过，从来没有输过。但他绝对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飘逸而迷幻的枪法。又过了十回合，他黑着脸拼命向我砍了一刀后，突然掉转马头，一溜烟跑了。他逃跑的时候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子，那马跑得飞快。
我当时感到很纳闷，他不是有一身蛮力吗？他身上不是有很多很健美的肌肉吗？他不是一个不要命的主吗？他不是很喜欢昏天黑地地厮杀吗？曹操不是大言不惭地将他比喻成刘邦的猛将樊哙吗？
他为什么要跑？而且跑得这么快。
后来我喝醉了酒，把这个心中的疑团讲给手下的亲信听。他们帮我分析了很多原因，有的说他用力过猛，闪了腰；有的说他可能认出我是那个吓跑文丑的赵云来了，所以他不得不跑；有的说我的枪太快，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人干脆说：因为他犯傻。
我哈哈大笑。我又问：“跑就跑嘛，为什么使劲用双腿夹着马肚子呢？”
大家想了想，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一个喜欢夜里撒尿的兵士最聪明，他说：“我想他一定吓出尿来了。”
许褚为什么要跑，也许永远都是个谜，因为他已经死了。
另一次战斗发生在我和张合之间。无论在袁绍还是在曹操帐下，张合都是一流的高手，官渡之战，许褚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仅仅和他打了个平手。但我用了三十余回合将他彻底打败，这一战的胜利使我知道我的枪法已经可以藐视天下一流高手。
我知道后来马超打败张合只用了二十回合。但马超和张合厮杀的时候，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和两个兄弟，他是带着血海深仇而来，他的杀气在那一战达到了一生的顶峰。而我和张合斗杀的时候，我已经非常疲惫，在意兴阑珊的情况下又杀了高览，还要孤身一人面对以逸待劳的张合和大队的曹军。在这样的情况下，天下有谁能保证自己可以战胜张合？
我承认马超的枪法够狠，但他未必有我的快；他虽然是天下最酷的美男子，但他未必像我一样是个冷血的杀手。
除了这两次，我的战史中再也没有超过十回合的纪录，因为我和所有的对手相对，都再也用不着翻来覆去地厮杀。我的枪法和剑法已臻化境，已经到了他们想象不到的快，有时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很多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来不及证明他们的身份就已在我眼前丢了小命，像张武、朱然、麴义、吕旷、刑道荣……这对我和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意外。
二
我的传奇中的传奇当然是长坂坡一战。
那一战，我孤身一人，为挽救甘夫人和糜夫人以及太子刘禅的生命，血战沙场，一举斩杀了敌人中名震江湖的好手六十多名，砍翻大旗十余面，最终全身而退。这一战使我名扬天下，成为江湖上独一无二的传奇。
每次喝醉了酒，我的部下都要我给他们讲长坂坡那一战的故事。他们无比崇拜地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渴望。我总是拒绝他们。因为那一战实在过于惨烈，几十万百姓死伤过半，何况糜夫人投井而死，我没能将她保护好，至今都感到内疚。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半夜里，秋风怒号，曹操发动的第一轮冲击是五千铁骑，将刘备的残兵败将和手无寸铁的新野百姓冲得七零八落。第二轮冲击更是势如卷席，他亲领百万大军漫山遍野而来。
我刚从梦中醒来，敌人的喊杀声就惊天动地而来。我抄枪上马，敌人的百万大军已排山倒海拥来，殿后的一些士兵瞬间就被马蹄踏得粉碎。那简直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我根本没有时间去保护甘夫人、糜夫人和阿斗，我来不及多想，挺枪就向敌军冲了过去。当我单骑冲到战场中心，对方那些身披重甲的猛士像被磁铁吸引一样从四面向我拥来。
那一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江湖好汉。当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血满征袍，长枪的锋头被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冷却的凝血，战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敌我双方将士的尸体。
我孤身一人，没有后援，连刘备和张飞都不知去向。
我的神经因为长时间的厮杀而深度麻木，面对血流成河的战场，我的心中充满无法遏制的杀气。这种杀气一生只有几次，而在长坂坡达到了顶峰。
我寻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甘夫人。她一听到我的叫喊声，头都没有回就失声痛苦。那是一种在地狱才能听得到的哭声，但我相信甘夫人的哭声中包含了欣喜，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得救了，她知道在长坂坡的战场上，没有人能阻挡我。
她的哭声使我更加不安，因为我并不知道糜夫人和阿斗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决定先送甘夫人逃出战场，再回头寻找糜夫人和阿斗。当我护送甘夫人撤离战场时，在场的老百姓都跪下来痛哭流涕，哀求我不要抛下他们。他们中有八十岁的老婆婆，也有刚刚满月的婴儿，很多人受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如果遇到杀红了眼的曹兵，他们都只能引颈就戮。看着这些死心塌地要跟随他们的父母官刘备一起逃难的百姓，我的心一阵阵抽搐，但我无能为力，我只有一匹马和一条枪。
所以后来我有时会突然觉得在长坂坡，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英雄。因为我挽救了一个未来的皇帝的夫人，却扔下这么多可怜的老人和孩子。我做得对还是错？如果甘夫人不是刘备的老婆，我难道就一定会救她吗？我救了她，被世人称作英雄，可那些生命垂危的百姓会认为我是一个英雄吗？
唉，战争就是这么无情。战乱年代，你甚至可以做一个强盗，但你千万不要去做一个老百姓。
我是在一口枯井边见到糜夫人的。当时的情形惨不忍睹，她浑身鲜血淋漓，双腿已被敌人的刀劈断，身上有好几处枪眼和箭伤，她那哀怨的表情告诉我，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不幸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由于失血过多，她脸色苍白。看到她的惨状我痛不欲生，我第一次明白女人是战争最大的受害者。所以后来我带兵和敌人作战，总喜欢将士兵撂在一边，自己一人上去和敌人单打独斗。不是我不会带兵，而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白白去送死，他们家里还有牵挂他们的母亲和老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