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那样严密地计划之下，如果祖父真的来了，万万不可能还有逃脱的机会。既然抓不到人，总是要有一个人和大臣们交代的。”柳彦鸿垂下了眼睫。
“流言蜚语，你不必放在心上。”慕琴抿了抿唇，安慰道。
然而柳彦鸿的唇角却浮出了淡淡笑意，真的不必放在心上么？朝廷之中风言风语，一开始因为柳彦鸿的强力镇压，从来都是不成气候。然而这些隶属于大周皇朝的楚国大臣，心底对来自旧部荣国的宰辅，心中一直有难以言说的鄙夷与复杂情绪。
虽然六国早已经在十九年前就已经被乾武皇帝统一，慕琴又在这九年的时间里削弱了各地诸侯的力量，实行郡县改革。但是这改革却不过是杯水车薪，把持着朝政的，始终是从乾武皇帝时代开始就官场中沉浮的这批楚地的旧臣。
他们的力量之强大，不会有人比自己和慕琴更清楚。
如果祖父当真顺利逃脱，那么毫无疑问，这次事情将会成为那些大臣们最为直接的攻击武器，柳彦鸿都可以想象，那有可能会是慕琴执政以来遇到的最大困难。
甚至……将会颠覆她的凤座。
这些事情，慕琴不可能想不到。更何况，如果真的不必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那么，她今日又何必要召见自己入宫呢？
柳彦鸿站起身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素衣女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然而，一切又似乎早已经不一样了。
“慕琴，我们相知十年，曾经并肩走过最艰难的时光。”柳彦鸿轻轻叹息了一声，看着女子苍白的面孔，“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我……”慕琴喃喃，然而目光里却带着几分困惑。
“如今天下太平，最后的阻力便是来自于我的祖父。现在荣国旧部的势力全都被铲除，可是……朝野之中还有最后一个人，让所有的大臣们都感到惶惶不安。”看着慕琴震惊的目光，柳彦鸿的声音却不急不缓，只是安然，“那就是我。”
“你方才问我，可知为何你要用这么隐秘的法子将我召进宫来。”柳彦鸿轻轻笑了一声，看着窗外金色的日光一点点洒落，目光里带着十分复杂的情绪，“那是因为……慕琴，你想杀了我么？”
那一瞬，满室寂寂。
慕琴的嘴唇动了动，然而柳彦鸿却忽然转过头了头。他并不怕死，是的，死亡不过只是一个终结，或许又是一场轮回的开始。无论是谁，最终都一定会死的。但是，他在那一刻，却不敢直视慕琴的面孔。
是在害怕么，自己的内心，竟然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对方将会吐出怎样的话语？
在这么多年的相伴之中，他们曾经并肩厮杀，从一开始除了皇室之中的支持，以及来自佘安将军暗中的默许之外，他们两个其实一无所有。然而到了今天，她成了昭日皇后，他成了当今宰辅。岁月的变迁将人世早已换了天地，但是柳彦鸿心中却不是不高兴的。
至少岁月匆匆流逝，一切都成了岁月长河之中的幻梦。但是，他毕竟是守住了当年的哪一点本心吧。翠屏山脚下结庐而居的日子那样短暂，但是那一刻的自己却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会在慕琴的身边，守护着那个曾经在自己面前痛哭落泪的女子。
可是到了今天，他的心底竟然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恐惧。这么多年的守护，到今日又会换来什么呢？
“你在胡说什么？”然而站在他身后的女子却蹙起了眉，眼中有不解之色，“你以为我召你进宫，是为了要杀你？彦鸿，这么多年来，我们两个之间的情分，真的已经生疏到了这种地步，连生死的信任，都已经不足以托付了么？”
“就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才会前来啊。”男子轻轻叹息了一声，看着慕琴摇了摇头，“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而天真的自己了，十年来政治风波，诡谲波澜。你为了皇后之位舍弃了太多，那些老臣倚老卖老，若是你不杀我，何以服众？”
慕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难以置信，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然而那种不被信任的愤怒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她愕然往前走了一步，喃喃道：“你应诏进宫的时候，就是抱着我要杀你的心而来？”
是的，彦鸿是那样睿智的人，种种迹象，都带着不祥的预兆。可是他还是来了，一人独自入宫，甚至听从了自己的懿旨，将振非都留在了府邸之中，他竟然是抱着送死的心前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一身素衣的慕琴看着眼前一身常服的男子，忽然间只觉得心口有剧痛。
“你哭什么？”然而柳彦鸿却淡淡笑了起来，看着女子在刹那间陡然明亮起来的面孔，伸手拭去了她眼角滚落的泪珠，“我已经很久不曾看你落泪了。”
是的，他甚至一度以为眼前的女子，再也不会有落泪的时候。
“你是在为我哭么？”柳彦鸿再次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了对方踉跄的脚步，“我上次看见你哭的时候，是在康定城墙上，那个时候你和泉泽一起被抛了下来，再之后，就是俊扬浑身是箭的从城头跌坠下来。你哭的不成样子，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在哭。”
后来在朝堂之上，他们曾经手握这个天下的权柄。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宝座，其实也有无数不为人知的压力，一层层迫过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个时候的自己，尚且有留宿上书房的资格。两个人挑灯夜战，不断批阅着各地源源不断的奏折。废除原本有漏洞的法令，派兵剿灭心有反意的诸侯。血与火在这片土地上死灰复燃，然而遭到大臣的责难与百姓的怒斥，慕琴都从来不曾后退半分，坚持用战争清洗这片沉疴难治的国土。
即便是在那样艰难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落泪的时候。
然而此时此刻，她是在为自己落泪么？柳彦鸿忽然笑了起来，呢喃道：“慕琴，这一世……我们相逢的时间，是不是全都错了？”
假如当初能够不顾一切的带她离开，那么日后纷纷扰扰，就和自己无关了吧。如果当时泉泽没有为了护住他不惜身死，那么慕琴也不会固执的留在此地，被束缚了一生。如果当时在翠屏山，自己能够制止怀玉公主，那么……会不会又不一样？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像是一场汹涌的海啸。
似乎是无法回答那个问题，女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眼中的泪却渐渐止住了。她摇了摇头，片刻后才说道：“彦鸿，我们相知十年。这十年来你陪在我身边，一起并肩厮杀，如果连这样的情谊我都要舍弃，那么……当初，我就不会选择留在这片土地上。”
“我召见你，绝不会是因为想要杀了你。”慕琴霍然回过头来，示意对方跟着自己来。
她转身奔向龙座，伸手重重一扭，只听见四周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柳彦鸿微微一惊，眼看着在不远处的龙形莲花纹地板陡然下沉，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口子来。
那是……熟悉的记忆再次扑面而来，仿佛有一道闪电撕裂了黑暗的幕布，照亮回忆如新。
十年前那一场政治剧变似乎还在眼前，当时的自己，甚至眼前已经是天下无冕之王的女子，都不过是别人手中任人宰割的一枚棋子罢了。谁又能想到时至今日，当年那些为了帝座不惜一切，杀兄弑父的人，早已经化成了一堆枯骨。反而是一心想要逃离政治漩涡的两个人，最后却成了天下的主宰者。
一手持着明珠的女子示意对方跟着自己，她的面容沉静，此刻人已经走到了漆黑隧道的底层，直到在黑暗中才站稳了脚跟，“进来吧彦鸿，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柳彦鸿看着漆黑的隧道，迟疑了一会儿，然而还是很快跟了进去。这条路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觉得有些莫名。
恐怕谁也想不到，在乾武皇帝的宫殿之中，竟然会有一条密道，横贯了整个帝都汤歌，从岩禁城一直通往外头的康定城门。当年还是自己领着慕琴通过这条隧道，一直到达了康定城楼外，从而……一切就都开始走向了失控的局面。
如果当年的自己隐藏了这个秘密，那么被困住的慕琴，到后来……是不是会和自己离开，天高水远，畅游江湖。
密道之中一如往常，当年用来克制国师樱碧的冰块早已经融化成水，蒸发殆尽。留下的，不过是青石板百年不变的纹路，每一条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彦鸿，这么多年来一直留在汤歌，你……觉得后悔么？”手持夜明珠的女子忽然开口，带着淡淡落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