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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秋的当口,在一个刮大风的天,我娘死了。半月后,我挂着孝去山东烟台采访,和一位同事住在一家讲究的宾馆里。当晚,下了一场小雨。我和同事无聊地躺在床上,无语,透过落地的窗户,瞅着烟雨蒙蒙的夜空,我寻思着,我娘今晚该来看我了。果然,约莫下宿的当口,我娘来了。她穿着蓝色的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我娘坐在床头,不眨眼地盯着我说:“儿子,想娘啦?”

老人们曾说,跟死人说话不吉利。我歙动着嘴唇,没敢吱声。我娘抿着嘴乐了,弹了我一个脑崩儿,说:“不愿和娘说话,娘不怪罪。告诉你爹,我在那边儿不错,看见你大哥了,他正伺候着你姥姥呢!你姥姥要在那边给我寻个主儿,我没干,就在这等你爹吧。你爹一准会再寻个老伴儿,这我早掐定了。让他续吧,以后你爹的后老伴待你不会错。”听了这番话我哭了,死死地拉着娘的手不愿松开。

我娘走了,像一片被风吹过的叶子,轻飘飘的。走前她把我蹬掉的压床被拾起来盖好,屋里黑黢黢的,我只瞧见娘那双明亮的眸子。我大叫了一声“娘”,同事拼命地摇醒了我。他脸色惨白,嘴唇急剧地抖动着,两个肩膀缩成一堆。我惶恐地问:“你怎么了?”他喘了半天气才说:“刚才我看见一个黑影儿坐在你床头,你小子躺在那嘤嘤地哭。我一动身子,那黑影刷地没了。”我安慰他说:“别害怕,那是我娘。”我抹去溢出眼窝的泪坐起来,看到压床被被娘压得严严实实。

从烟台回来,我急忙跑到我爹那儿,说我梦见娘了,描绘我娘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独独没有把娘“托”我带的话说出来。爹闷了半晌,对着我叹了口气说:“我咋就梦不见她呢?”

我爹是河北省安平县人,就住在滹沱河边儿上。因为我爷爷爱耍钱,常常把身上带的钱输得精光。有一次赌大了,实在还不起债,他就把我奶奶扔进一口枯井里,背着我的大爷跑了。奶奶让人从枯井里使劲儿拽上来,好像刚从地狱里逃回来一般,神情恍惚,满口的白牙磕掉了一半儿,左膝盖碎了,成了跛子。

我爹长到16岁的光景,拜了邻村著名艺人瞎老广为师,学唱弦子曲儿。瞎老广身形瘦长,眉毛像刷子般整齐。头发长长的,黑白两色,他的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根本看不出盲态,眼珠子依然炯炯有神。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徒弟们称他师傅,村里人背地喊他瞎老广。老广从何叫起,无法考证。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我爹天性聪明,一把三弦弹得有板有眼,弦子曲儿也唱得有滋有味儿。《三国》、《水浒》、《杨家将》、《西厢记》、《三侠五义》,能唱不少书。他渐渐在冀中安平、深县、深泽一带有了名气。

我爹人长得俊,俊眉俊眼,高鼻梁,嘴唇很薄,牙齿很白,人都喊他“小李广”,这个小李广显然借用了《水浒》里清风寨花荣的名头。我爹的大名叫李小麦,跟他熟的乡里乡亲都叫他小麦。这一年,地里刚刚割完了庄稼,人们正往囤里装着粮食。我爹背着一把三弦,随着师傅瞎老广到了深泽县的南关。当晚,我爹唱的是《华容道》。这段弦子曲儿最难唱,我爹本不愿唱,可瞎老广非派他上场。那晚,月亮很圆,银光四射。台下满满当当地坐了几百号人,在正中端坐着我娘。

我爹登场了,他一身蓝大褂虽破旧,却干干净净。他架小三弦在前,师傅瞎老广架大三弦压后。我爹当时心里憋屈,这《华容道》是个武打的段子,大闺女和小媳妇平常都烦听,可今儿满场还都是大闺女小媳妇。过门一起,我爹脸上一热,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两眼往台底下一扫,正被我娘那双能掐出水儿的眼睛给盯上。

“赤壁鏖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光着膀子,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侯惇只剩一只眼睛。”我爹嘴里唱着,眼神儿却向下瞅着,魂儿在我娘的头顶上荡着,下边的词儿就跑到九重天以外了。本应该是“张文远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我爹当场忘了词儿,颠来倒去就是“二三尺”。瞎老广在后边给我爹提词儿:“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我爹依然如故,还是那句“二三尺”。台下大闺女小媳妇乐得前仰后合,倒彩灌得我爹脸红到脚后跟儿。没辙,我爹只得鞠躬下台。瞎老广让二徒弟李老万上,台下小媳妇大闺女就是不应。无奈,我爹只得二度登台。这时他用眼四下扫视着,发现我娘早就没影儿了。

我问过爹:“你起初见到我娘的时候,我娘那时候能俊到什么程度?”我爹形容我娘说:“柳叶花的眉毛弯又细,葡萄花的眼睛水灵灵,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银牙口内盛,元宝花的耳朵灯笼花的坠儿,太阳一照放光明。”我惊叹最后来的一句唱词儿:“太阳一照放光明。”这比喻简直绝了。

从台上下来,天黑透了。瞎老广带着徒弟们回到屋里,瞎老广把其他徒弟都支走,只留下了我爹。他把门关紧,转身扬手给了我爹一个嘴巴,甭看他眼瞎,出手可准,扇得我爹两眼直冒金星。

瞎老广怒斥道:“那个妞儿是你能看上的吗?”我爹顿时头皮发麻,他不明白,瞎师傅竟然能洞察秋毫。“什么妞?哪儿有妞呀?”我爹梗了梗脖子死不认账,他怀疑师傅在诈他。“在台下正中央坐着的那个妞,一条大辫子,长得一双葡萄一样圆的眼睛。”瞎老广阴沉着脸说。我爹顿时哑口无言了。“这妞儿命硬,你根本就抗不住她。”瞎老广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然后把门敞开,挥手让徒弟们上炕围着睡觉。

天还没亮,瞎老广唤人套上马车,把大家轰起来,眼屎还没揩干净,就趁黑悄悄离开了深泽县城的南关。

两天以后,瞎老广一行到了深县。深县是个大县,深县的蜜桃很有名,又称为蜜桃县。那天,看演出的人多。拉开场子,我爹唱他拿手的《杨家将》。我爹架上三弦,调了调音。他一抬头,倏地捕捉到那双葡萄一样圆的眼睛。我爹这一次没动声色,放开嗓子,拉开了架势,正是:英雄赞,美人赞,刀枪赞,风雨赞,口齿嚼得咯崩崩,吐出的字儿眼跟打枪子儿似的清脆。

台下翻江了,观众倒海了,我爹也红透了。《杨家将》连唱了六天,我爹憋不住了,斗胆去街上寻我娘。街上哪儿都没有我娘的影子,我爹不甘心,还要出去找,瞎老广突然拽住我爹的衣袖询问道:“你那妞来了?”我爹“嗯”了一声。瞎老广沉稳地说,“你是找不到她吧?”我爹听出师傅话里的含义,“扑通”跪下了,诚惶诚恐地说:“师傅,您是神人,您给我指点迷津,那妞究竟在哪呢?我怎么能寻到她?”瞎老广鼓鼓鼻子的两翼,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这妞不是俗人,你俩没缘分,明儿咱们走。”我爹认了,师傅说没缘分就没缘分吧。我爹跟着师傅瞎老广转了几村几店,观众不少,可就是没我娘的影子。

半月后,我爹随瞎老广回到老家安平,在牛具村头开始唱《水浒》,老乡们就是爱听这段。

瞎老广料事也有不准的时候。

终于,我娘和我爹在这里碰上了。那天,正赶上我爹在屋里喝粥,我娘就走进来了,面黄黄的,眼窝塌了,一条大辫子散成扇子面儿,两只鞋底儿磨得只剩一张纸厚。我爹伤心得差点儿跳了枯井,他拉住我娘说:“你跟着我看弦子书受苦了吧?”我娘大大方方地把我爹端的粥碗接过来,吸溜吸溜地喝光了。接着,又喝光了一碗,还用舌头尖儿舔了一遍,说:“我饿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吃饱了。”我娘说完,甜甜地绽出俩酒窝。我爹接过空碗,摔了个粉碎,蹲下抱头呜呜地哭了一通。

哭完后,我爹问:“你姓啥?”我娘回答说:“姓张,大名叫张美珠。”接着我娘先乐,我爹也跟着傻呵呵地乐,两人直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老家就在牛具村,你跟我见见你婆婆。”我爹边说边把我娘的辫子梳好。

一个大雾的夜,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瞎老广家,瞎老广的家住在牛具村的东头。屋里亮着四根蜡烛,瞎老广盘腿坐在床上,窗户开着,一缕缕的雾气钻进来,弥漫在烛影晃动的屋里。

“你要娶媳妇了?”瞎老广掐着指头说。我爹老实巴交地应着:“嗯,明天。”瞎老广叹口大气说:“我拦不住你了。你跟这妞儿过一辈子,注定吃地瓜到死,黄土一埋了事。你非得离开这妞儿,往远处吆喝,才能乘大轿、做高官呀。”我爹后来弃家而走,闯荡江山,当红旗插上城头时,他挎着盒子枪进城当了个不小的领导。

我爹听罢瞎老广这番话,如醍醐灌顶一般,当即跪下,“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瞎老广从身后取来三弦弹了起来。

据我爹讲,那曲儿极好听。我爹随口给我哼哼了几句,凭借我对古典音乐的知识,听罢不由大惊。瞎老广弹的竟然是汉代乐府的名曲《关山月》。词还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所填。其中为“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一个在乡下闯荡的江湖艺人,能弹此曲,真是半神半妖了。

当时我爹爬了起来,转身欲走,听瞎老广吟出一句话:“你命里有两个女人,怎么说你这辈子也要再娶。”我爹摇摇头,对师傅说:“不可能,我小麦不是那三心二意的男人。”师傅笑了笑说:“这就不由你了,天地之间这么大,最说不清楚的就是男男女女的事。”瞎老广的话音未落,我爹在夜雾中早就没了人影。

转天是大阴天。傍晌,在一间小土屋里,炕上炕下都是人,差点儿要把洞房挤破。

姥姥从深泽赶来坐在炕角,抿了一口酒就醉倒了。婚礼上,有我爹的师兄弟,唯独没有瞎老广。我爹就在地上架上三弦,师弟李老万给他弹小三弦,我娘用筷子敲碗为我爹助兴。那次,我爹唱了个《蓝桥会》:

“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玎玲当啷的九连环。”

这段曲与我爹形容我娘的那几句极为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中东辙,一个是言前辙罢了。我娘喜颠颠美滋滋地陪着乡亲们喝酒,直饮到窗户纸白了,公鸡抻脖子打鸣。就在那金宵时刻,是我娘主动上炕铺被,摆正了枕头。我爹把三弦供上方桌,脱光了衣裳,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

我爹从小就爱光着屁股睡觉,到老了也如此。我爹钻进被窝以后,对我娘说:“喂,给我焐焐身子吧!”我娘衣襟整齐,扭脸不睬。我爹直央告:“我冷。”我娘一本正经地说:“没这规矩,你得给我跪下,像拜菩萨一样磕三个头,我才能进你的被窝。”我爹想都没想,二话没说,“噌”地从被窝里蹦出来,“当当当”把地上磕出个窝窝。完后,他口中还念念有词:“女菩萨,请随我进被窝。”我娘顺从地进了我爹的被窝,他像狼般扑在我娘的身上。我娘当时被我爹折腾了半宿。我爹最后冷不丁地对我娘冒出了一句话:“师傅告诫我,说我这辈子能娶俩媳妇儿。”我娘二话没说,一脚把被子踹到了地上,立马揪住我爹的耳朵吼叫着:

“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这句话,躲到房根儿底下偷听的半村人都听到了。

我爹跟我娘结婚那天深夜,瞎老广借着漫天大雾,带着二徒弟李老万等人,背着把大三弦悄然去了关外。他一走就再没回来。

1959年,我爹去长春开会,在斯大林大街闲逛的时候,邂逅了师弟李老万。两个师兄弟抱头痛哭,我爹问:“咱师傅呢?”李老万说:“师傅几年前在长白山的深处突然失踪了,仅留下那把大三弦,让我碰见你给你。”我爹死活要去长白山找师傅,李老万拦住说:“师傅说了,你还能看见他。”

我爹把大三弦带了回来,我见过,没什么新奇之处。唯有那琴杆儿如铁棍一般,那次从立柜顶上摔下来,磕掉了好几块洋灰,琴杆儿却完好无损。我从小就爱抱着大三弦穷弹,也弹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娘不耐烦地对我说:“老四呀,你那弹棉花呢,太难听了。”偶尔,我爹不耐烦地点拨点拨我。没想到以后,我也能弹出个调调,竟凭借这点儿本事考进了部队文工团。

瞎老广有恩于我家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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