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似乎于宇宙时空中迷了路,才来到这颗熙熙攘攘的蓝色星球。他们不需要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你就能感觉他们与这世界的格格不入。当然,他们自己也总是被这样的感觉笼罩,时不时地就陷入一种奇怪的心理——时而为自己的不能从众而歉疚,转而又被自己因此而无法在人群中左右逢源而自卑,进而又觉得因此被周围人孤立而感到非常无助和委屈,最后却也不得不因为自己无法改变而倔强又稍带骄傲地对自己说,我就是这样,随他去吧。苏文珮就是这样的人。
地铁快要进站了。文珮把书签放好,合起书,然后把书放进背包,把拉链拉好,为出站做好准备。下一站是换乘站,人比较多,提前做好准备,就不会慌乱。文珮喜欢什么事情都从从容容的。
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地铁的两排座位上还有过道和门口站着的人们,几乎每个人都盯着手里的手机。她很不喜欢这个画面。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不停地刷新朋友圈或者看娱乐八卦,都不肯花时间翻一翻书。在文珮看来,读书并不只是一种习惯,它是生活的需要,甚至是一种很重要的品质:哪一个优秀的人,是不喜欢读书的呢?她的男朋友,江继峰,也是一个极不喜欢看书的人,她觉得这样的男人真是没意思透了,而且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每每思及此处,她对未来都隐隐有些失望。好在文珮是一个心理调适能力很强的人,她总会在想到继峰的缺点后,跟自己说一句,谁还没点缺点呢,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
继峰也真的是对她好。文珮不喜欢做家务,继峰就洗衣做饭、洗碗拖地,样样都不用她动手。文珮爱发小脾气,继峰也总是让着她,无论多生气,也从不肯大声呵斥她。文珮喜欢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继峰也不怪她乱花钱,总是笑着夸她买的东西好看。也就行了,还想怎样呢。文珮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能有个男人这么宠爱着,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出了站,文珮拿出手机给继峰打电话。继峰照例是不会接的。他会拒掉,然后走到公司的后楼梯,再给文珮打过来。他怕周围的同事听到他跟女朋友讲电话。文珮想不通,有什么好怕呢,又不会在电话里说什么肉麻话,但是想不通也没办法,继峰就是这样。
文珮接起电话,也没什么客套话要讲,开门见山:“我快到家了,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对于文珮的问题,继峰有他千古不变的标准答案。
对于继峰的反问,文珮当然也有标准答案:“没什么想吃的,你说吧。”
继峰也按照惯例回答:“那你回家先吃点饼干,等我下班看看市场有什么菜,然后我回家做给你吃。”
“好吧,那你早点回来。”
“好的。”
通时一分钟,全是无效内容。既没有决定晚饭吃什么,也没有情感的交流。问他吃什么,他只会反问文珮吃什么。让他早点回来,他也会满口答应,但是其实还不是要等到六点钟打卡才能走?文珮对这样的对话十分厌倦,但是厌倦又怎样呢?还是每天都要讲一通。
文珮30岁了,她已经能够向生活中绝大多数她接受不了的事情妥协了。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大声讲话、大声笑,那个看不顺眼就必须要讲出来的女孩子了。她越来越能分辨理想的生活和现实的生活之间的界限,因此她不再执着地在现实的世界中寻找理想的生活了。虽然总是有些狂热的想法冲进脑海,偶尔也总想做些疯狂的事情,也想将生活过得激情四溢,甚至仍然觉得有血性的男人最性感,但是,她最后总会将那些狂热和疯狂、那些激情和血性安静地抚平。
文珮进了门,脱掉禁锢了她一整天的高跟鞋,光着脚走到冰箱前,打开门,冰箱里只有两只已经忘记什么时候买的苹果,一盒上次去超市买的豆腐,大概已经过期了,还有一包豆豉。她站在冰箱的灯里,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的心里隐约有些不舒服。
她轻轻地把冰箱门关上了,走进书房,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找到一包香烟。她没有犹豫,拿出一支点上,回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她已经很久不抽烟了。文珮高中住校的时候,跟初恋的男孩子学会了抽烟,但她认识了宋继峰以后,就戒烟了。因为继峰想要一结婚就生小孩。
她看着客厅一角的冰箱,想起来从前和沈东方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候冰箱总是满的。有事没事她都会和沈东方去超市逛逛,本来也没什么要买的,但是一到超市就恨不能把整个超市搬回家似的。东方会给她买她爱吃的酸奶、她爱喝的果汁、她喜欢的各种水果、芝士蛋糕,把冰箱的冷藏室塞得连想放一碗剩菜都放不下。还会用速冻的小笼包和水饺、雪糕、虾仁、带鱼、鸡翅……把冷冻室塞得勉强关得上门。每次在超市结帐,总要刷个五、六百块的卡。现在呢,她和继峰尽量不去超市,除非有什么必须要买的,那也是买些必需品就算了。女孩子爱吃的零食,什么薯片啊、巧克力啊,还有咖啡啊、红酒啊,她已经很久不买了。有时候继峰说,给你买点腰果吃吧,你那么爱吃,她也会说,不要了,热量太高了。她不是真的不想要,她知道继峰经济状况不好,花的钱多了,他为难,她心里也不好受。
文珮真得要算是一个不错的姑娘。会讲究,也能将就。家境不错,见过世面,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吃过喝过玩过了,所以对物质也没什么很大的欲望。她的好朋友,关馨萍和海云都劝过她,不要找宋继峰这样的凤凰男。生活很实际,钱很重要。
文珮很不喜欢“凤凰男”这个标签。文珮压根就不喜欢任何标签。她30岁还没结婚,别人说她是“剩女”,有了未婚夫,别人又说他是“凤凰男”。一个人出生在城市还是农村,岂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再者说,我们国家是农业大国,改革开放前,农业人口占全国人口的将近70%,到了现在,城镇人口占了全国人口的将近一半,多出来的20%城镇人口哪里来的?现在城市里的子弟,有几个不是农村人的后代。
但是文珮从来不反驳关馨萍和海云。因为至少她有宋继峰,她们呢?她们和她一样大,连个男朋友的影子都没有呢。她们有什么资格告诉文珮应该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文珮从她妈妈那里继承了这样一种虚幻的优越感,那就是,“无论我吃什么样的苦,我不说,谁知道?我只让别人看到我幸福的一面。”所以,她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一位朋友诉说她生活里的困难、她和继峰之间的矛盾,更不会向任何人抱怨继峰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