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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马(2)

姨妈说:“云云乖,云云乖。”但是她的气还没发完,她带我去找我爸,又把他骂了一顿。我爸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像个落水的鹌鹑那样听我姨妈训话,姨妈说:“蒲昌硕,你耍朋友我都不管你!你要跟哪个好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不管你的女!你不管她,你就干脆不当她的爸算了!那个姓向的还好意思是个老师!居然一点都没帮你管云云,你的良心遭狗吃了啊!”

姨妈唠唠叨叨骂了十几分钟,终于想起还要吃饭,我们就去食堂吃饭了。姨妈走了以后,我爸送我去上学,路上还跟我买了一个棒棒糖,他说:“云云,爸爸错了,爸爸以后要好生管你。”

唯一不顺心的事就是姐姐再也不跟我化妆了,她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她是个大人了。我在姨妈家等她回来,她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姨妈在厨房喊她:“张晴,出来陪云云耍嘛!”

她说:“我在做作业!”姨妈就不好说什么了,她跟我说:“来,云云,姨妈跟你耍。”姨妈一点也不好耍,我自己在客厅里面看电视,吃姨妈从他们土产公司拿回来的夹心饼干。我知道她有事情瞒着我,我们吃饭的时候,我问她:“姐姐,上初中好耍不?”她一本正经地说:“好多作业,学习好累哦。”我说:“我帮你做嘛。”

她白了我一眼:“你以为还是小学啊!初中的作业你哪做得起。”

她吃了饭,说作业做完了,要跟同学出去,姨妈说:“天都黑了,出去耍啥嘛。”

姐姐说:“我们要准备明天的生物课实验!”她就跑了。

我从来没有上过生物课,我们只有自然课。姨妈洗碗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姐姐的房间里玩,我就把她书包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看。

里面有一本英语课本,上面全是我看不懂的东西,文具盒里面放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橡皮筋,还有七角钱。

我决定拿姐姐一角钱,还有一根红色的橡皮筋,因为她伤了我的心。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了姐姐的信。那些信都放在书包的一个夹层里面,我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情书了。开头是:“亲爱的晴”。我的心咚咚地跳,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准备一有响动就把这些东西塞回去——姐姐一直没有回来,姨妈在厨房问我吃不吃苹果,我说不吃——我看完了姐姐的情书,还有半张她没有写完的回信,开头是:“亲爱的峰”。

我的姐姐早恋了。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都收好了,甚至没有拿她的钱和橡皮筋,姐姐发现我坐在她的房间里,警惕地问我:“云云,你在这干啥子?”

“看书。”我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本书对她扬了扬,她走过来收她的书包,收了一下,问我:“你是不是动过我的书包?”

“没有。”我说。“我给你说,不准动我的书包。”姐姐严肃地说。“好。”我说。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在信里总是说:“放学以后在操场边上的双杠那儿等。”

我就趴在阳台上等着看姐姐的男朋友。姨爹很喜欢种兰草,它们把我的脑袋遮得严严实实,好几次,我都看见姐姐警惕地往这边阳台上看,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站在阳台上,整个平乐中学的男女之事就尽收眼底。最开始我只关心姐姐,她穿着一条灯草绒的裤子,一件杏色的衬衣,像个仙女一样在双杠下面绕来绕去——过了一会儿,有个男的就过来了,他长得比姐姐高,寸头,穿着一件白衬衣。他们两个扭扭捏捏地,终于贴在一起,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在操场里面转圈了:有时候他们转两圈,有时候五圈,有时候他们转上半圈就偷偷把手牵在一起了,有时候人多,他们转完了五圈也没能牵上手——这个时候我无聊之极,就开始看操场里面其他的人,主席台后面是另一个好看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一些人聚着抽烟,有时候打架,有一次,我好像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亲嘴。

他们真的是在亲嘴,因为他们不但抱在一起了,脑袋还像电影里面那样扭来扭去的,我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了——等回过神来,姐姐已经不见了,我活活灌了满嘴的凉风。

那天姐姐一回来就问姨妈:“蒲云呢?”姨妈说:“在你寝室头做作业。”她走进来,黑着脸,说:“你一天到黑才精灵的!”我立刻明白事情被她发现了,我说:“我不得跟其他人说。”

她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冲上来打我一巴掌,但是她只是说:“不许跟大人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跟你说话了。”

——我知道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姐姐的男朋友叫做叶峰,家头是劳动局的,姐姐说:“星期天跟我们一起出去嘛,你。”

吃饭的时候她又说:“星期天我跟云云出去耍。”姨爹说:“一天到黑都在外头野,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姨妈说:“哎呀,两姐妹出去耍一下嘛,早点回来就是了。”等到星期天来了,我吊在姐姐他们背后去河边散步,他们两个人牵着手,绕着河边一走就是两圈,我走不动了,他们还在走,我说:“姐姐,我走不动了!”

姐姐说:“那你坐到等我们嘛。”我一个人坐在河边,姐姐他们不见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亲嘴了,我丢了一个石头,又丢了一个石头,干脆搬起一颗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到清溪河里面去。

天麻麻黑的时候我开始叫姐姐。“姐姐!”“姐姐!”“张

晴!”“张晴!”——我把一条河都叫响了,姐姐也没有出来。

我看见河对面的桉树林子里好像有什么,我就更大声地叫:“张晴!”“张晴!”——那东西走了出来,却是一匹白马。

我哭起来了。

姐姐他们总算回来了,叶峰给我买了一包跳跳糖。姐姐说:“你哭啥嘛,再哭,二天不带你出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跟我一起回家去了,她的男人跟在我们后面,巧妙地在十字路口消失了,我们两姐妹和来时一样亲密无间地走过我们老南门菜市场,我问姐姐:“你们是不是亲嘴了?”

姐姐说:“没有!怎么可能!”我说:“你肯定亲了!”姐姐说:“你不准跟大人说。”我说:“亲嘴好不好耍嘛。”

“好耍。”姐姐终于给了我一个正面回答。回了家,姨妈问:“云云,跟姐姐出去好不好耍?”“好耍。”我说。有一天我问我爸:“爸,你跟向阿姨亲嘴没有?”我爸说:“哪个教你的这些二流子话?”我说:“电视里头都是这样的嘛。”我爸说:“电视里头看的你都信,外国人不爱干净才亲嘴,我们中国人从来不亲嘴。”我就跟姐姐说:“姐姐,我爸说的亲嘴好脏噢。”她一把跳起来掐着我的脖子,手指冰凉得像冬天来了,她说:

“你跟你爸说啥子了?”我说:“我没说你,我就是问他跟他女朋友亲嘴没有。”姐姐这才松了口,懒懒地靠在椅子背上,说:“我不相信他们没亲过嘴。”——她一边说,一边笑了。我说:“那姨妈姨爹亲不亲嘴嘛?”

姐姐也疑惑了,她皱着眉毛说:“不可能噢!他们都那么老了!”

我们两个坐在一起,汗毛倒竖地想到姨妈把那张张开就骂×你妈的嘴顶在姨爹的嘴上——“他们肯定生了我就不得亲嘴了。”姐姐最后总结。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那种泼妇,不知道我爸当年咋就跟她结婚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叶峰回信,我说:“你不要这样说姨妈嘛。”

姐姐翻了一个让人惊艳的白眼,说:“她本来就是泼妇嘛!我们南门上哪个不晓得。”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仔仔细细地看了我的姨妈。她长得其实不是很难看,她的眼睛本来很大,但是现在下面已经长出了厚厚的眼袋,她的骨架也是小的,所以才显得格外圆滚滚的,而在大片的黄褐斑还没爬上她的脸之前,我大胆猜测,她的皮肤可能也是像姐姐那样白皙细腻的。

姨妈没有发现我在看她,她专注地嚼着嘴里的那口肉,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她还要用油泡一碗她最喜欢的油饭来吃,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姨爹说:“今天怎么云云也学会叹气了?”姐姐抿着嘴看着我笑了起来,她肯定正在想象眼前这两个满嘴油腻的大人亲嘴的样子。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又问我爸:“姨妈年轻时候漂不漂亮?”我爸说:“你问这个干啥?”我说:“我觉得姨妈年轻时候肯定有点漂亮。”我爸笑起来了,他说:“漂亮噢!我们南门上的小伙子没哪个不追到蔡二姐跑。”“那姨妈漂亮还是向阿姨漂亮?”我又问他。

我爸低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触到我的头顶,然后不知道弹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你这个娃娃,鬼眉鬼眼的,大人的事情你不要问那么多。”

我知道我爸,姨妈,还有姐姐,他们都觉得我非常幼稚,他们

如果知道我心里面已经那么成熟了,他们一定要吓死——我决定对陈子年示好,数学课上,我把我的卷子给他抄,我得了九十二分,他得了九十五分,老师表扬了我们两个,说我们是互助学习好对子。

我问他:“为啥子你比我多三分?”他说:“你最后那道题的答案写错了。”我冷着声音说:“你还精灵嘛!”

上体育课的时候,陈子年凑过来说:“蒲云,下次数学考试……”

我说:“我给你抄嘛。”他眼睛都亮了,他说:“谢谢你!你太好了!我,我请你吃牛肉干!”

我说:“我不要你请我吃牛肉干。”他说:“那你要干啥嘛,你说嘛。”我说:“你跟我亲一下嘴好不好?”

陈子年呆呆地看着我,他退后一步,终于从嘴巴里面蹦出一句:“你是二流子!”

——我们就又打了一架。

姨妈跟我说:“张晴这个女子最近不知道咋了,妖精十八怪的!过个年一天到黑朝外头跑,云云,你知道她咋了?”

我说:“我不知道。”姨妈一边切腊肉,一边疑惑地看着我,我以为我和姐姐就要被她识破了,但她这几年好像变笨了,她把她的视线移回了那堆腊肉上,忍不住捏了一片半肥瘦的塞到嘴里,又塞了一片给我。

姐姐大呼小叫地回来了:“哎呀,你们在煮腊肉啊?我要吃我要吃!”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条现在最流行的牛仔裤,穿了一双半新的运动鞋,一跳一蹦地冲进厨房,抓了两片腊肉就往嘴巴里面塞。

姨妈把嘴里面的肉咽下去了,打了姐姐的手一下,骂她:“张晴,你饿死鬼啊!偷啥子嘴嘛!”“我饿了嘛。”姐姐咧着嘴巴笑,露出嘴里红红白白的肉。我想递给姐姐一个我们之间的警戒的眼神,但是她根本没有看我。

“你这几天每天在外头干啥子啊?”果然,姨妈问了。“学,学习啊。”姐姐说。“爬噢!”姨妈把砧板上的肉都摞到盘子里了,又忍不住拿了一片起来吃,“我是第一天认得到你啊?你都要学习了!瓜猫獠嘴的!”

“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终于看到我的眼神了,她一下子焉了,低眉顺眼的。

“你自己好自为之,反正我也说不到你!”姨妈放下了这句狠话,继续准备晚饭了。

“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叫唤起来。“那你下次带起云云去,把人家妹妹一个人丢在家头!”姨妈埋着头在碗柜里面找我们蔡家家传的那坛卤。“带她去嘛!”姐姐和姨妈吵着吵着,就恶狠狠地看我了,好像和她吵架的人是我一样。姨妈卤了鸡翅,鸡腿,还有鸡爪子——这顿饭是今年的年夜饭,我爸也来了,还带着向阿姨。姨妈说:“小向来,吃个鸡爪爪。”

我爸说:“她不喜欢吃鸡爪爪,给我吃嘛,我喜欢吃鸡爪爪。”他把那个鸡爪接了过去,夹了一个鸡腿给向阿姨。

姨妈冷冷地说:“嘿!你好久开始喜欢吃鸡爪爪了!”姨爹说:“人家昌硕喜不喜欢吃关你屁事。”姨妈说:“关不关我的屁事又关你啥子事嘛。”

姨爹说:“你就是一天到黑管得宽,人家喜欢吃爪爪又咋了嘛,喜欢吃屁股又咋了嘛。”

姨妈说:“你晓得个屁。”姨爹说:“你不要以为你那点事情其他人不晓得,老子清楚得

很!”

姨爹就把桌子掀了。不知道姐姐怎么想,反正我是从来没有看到姨爹发火,他掀了桌子,背着手进了房间,把门也甩了。姨妈愣了愣,对着向阿姨挤了个笑脸,大哭了起来。

我们三个后来终于逃出来了,姐姐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送我们。我爸说:“小向,对不起啊,今天让你见笑了。”

向阿姨说:“没事,其实你以前和蔡二姐的事南门上的人都晓得,都过去的事了嘛。”

我爸握着她的手,发誓似的说:“哪百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这句话是:世界上到处都是有秘密的。

还真的就是这样。

连我都知道剩下的年只有我们自己过了,连向老师都来得少了,我爸每天就和钟大爷守在一起,我自己居然学会了下面,我爸说:“把锅头的水看好,看到水开始冒小泡泡了,就把面下下去,下五个你的大拇指那么多。”

我煮好了面,就给我爸爸端面过去,他一大碗,钟大爷也有一碗,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那碗放了两勺猪油,给钟大爷放了半勺,钟大爷乐呵呵地说:“云云好乖噢。”我爸谦虚地说:“乖啥子哦!讨厌得很!”

过了一会儿,我去收碗,他们两个又把棋盘敲得震天响了。我端着碗回去,看到院子里挂了一条红彤彤的红条幅,写的是:“热烈欢迎县人大领导来我院慰问孤寡老人”——那个“寡”字是余婆婆教我认的。

既然我已经无聊得要死,我就每天盼着县人大的人来,我问我爸:“人大的领导好久来啊?”

我爸说:“就这几天吧。”等到正月初七,人大的领导总算来了,总共两个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我们院子的大爷和太婆都拿着小板凳去食堂里面开欢迎会了,我爸也去了,我在门口绕来绕去地等他们散会,里面是掌声是响了一次又一次,领导讲话了,院长讲话了,孤寡老人代表讲话了,领导又讲话了。

领导讲完话了,就没有人说话了,院长在台子上喝了一声:“大家鼓掌!”——所有的人才反应过来,拼命地鼓起了巴巴掌,这掌声就像春雷一般滚落在大地上,压住了少数几个大爷的鼾声,但它压不住的声音也有,忽然我们所有的人都听到一个鬼嚎一样的声音:“云云!你看到张晴没啊?”

我打了个冷战,转头去居然看到姨妈来了,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美人,甚至比平时更丑了,她耷拉着满头鬈发,眼睛哭得肿起来了,她一把就抓着我,问我:“云云!你看到你姐没有啊?”

姨妈把整个头都凑到了我的脸前面,才几天没看见她而已,我却忘记了她原来是那么老,那么丑,那么泼,在我翻出来的那些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上,她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的。

“没,没有啊。”我终于想起要回答她的问题。“哎呀!哎呀!”她发出没有意义的两声。“二姐,晴晴咋个了?”——我爸在领导出来之前先出来了,一把把我和姨妈扯到了边上。“她,她离家出走了!”姨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她没把鼻涕蹭到我爸身上。他们出去找姐姐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但是他们不要我去,我爸说:“小娃娃守屋,如果姐姐回来就不要她再出去了。”——我的心咚咚地跳,我从家门口绕到院子门口,又从院子门口绕进来,大爷和太婆们刚刚领了东西,心满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溜达,他们遇见我,问我:“云云,你跑来跑去的干啥啊?”

我就焦心地说:“我姐姐离家出走了!”我第二次绕出去,他们问我:“云云,姐姐找到没有啊?”我就更焦心地说:“没有啊!”他们就劝我:“没事,没事,肯定找得到!”

我把天都绕黑了,绕得食堂里面飘出土豆炖牛肉的味道了,院子里面的人拿起搪瓷盅盅去端饭了,都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终于绕到街上去找他们,天黑得又硬又冷,我冷得手都合不拢。我从巷子里面走出去,走到新南街上,街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好像全都消失了,点着的那些灯看起来都那么远。

我往十字口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找姐姐,找我爸,找姨妈,找姨爹,找随便哪个我认识的人。

我哭起来了,越哭越冷,路边有个大人问我:“小妹妹,你哭啥子啊?”

我焦心地说:“我姐姐不在了!”我看到一匹白马从金家巷里面走出来了,它后面跟着一群鸡叫鹅叫的学生,他们像风一样从我身边卷过去了,那里面没有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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