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正在围攻拉文诺城！那些渣滓的时日不多了！伟大的普尔森万岁”
“天佑普尔森帝国！圣神所眷恋的唯一国度！异端和不信者将在虔诚的她手中重归一统！忤逆天命者的宿命就是被命运碾碎！神圣信仰的虔信者们！帝国的伟大子民们！让我们一同为帝国的神圣使命祈祷吧！”
每天清晨六时，这些巡逻员们和教士们两人一组，准时出现在平民区各自负责的路线上，声嘶力竭地向民众们通报帝国的“最新”战报，坚定城内人们的信念。但更实际的意义只不过是提醒人们起床领取当日配给，然后去教堂“晨祷”——把刚到手的配给的四分之一，作为答谢圣神恩赐的回馈，重新献给圣神的时间到了。
“吵死了……”
怎样翻来覆去、捂住耳朵都是徒劳的，这些狂热而嘶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冲入莱纳耳中，驱散睡梦之后在脑中回荡。
被吵醒之后无论怎样都不能重新培养出一丁点睡意，唯一的无法在纠正过来的欠点。
沁凉的风透过窗栏，拂动着有些晦暗的赭色发丝，催促着莱纳睁开眼睛。淡紫双眼如将谢的铃兰一般，满是疲惫。苍白的脸上很是欠缺血色，皮肤如蒙了一层蜡的白纸一般，黯淡地印着清秀的五官轮廓，整个人看是去就像是褪了色的劣质照片一般。
这全都是拜冬季平民区单调粗劣的食物供应所赐，让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上去像是一具具会动的蜡像。
今天应该已经是第十一天了，通常是离新年一周前治安官才会前来登门拜访，但现在连十二月都还没开始，治安官便迫不及待地领走了父亲，而且这次就连母亲与哥哥都被带走了……
虽然已经离八岁时因父亲在新皇登基时造成的严重事故而被逐出世代居住的内城居所，狼狈地住进晨钟巷12号——帝国首都萨拉尔平民区中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巷中的三层简陋小楼已经快有七年了，但每逢新年将至之时，莱纳的父亲都会被治安官带走一段时间——作为帝国首都的萨拉尔，每逢新年皇帝都会驾临平民区进行演讲，为了确保皇帝的安全，那些有着重大嫌疑的人们都将被带走进行“集中调查”。莱纳的父亲作为曾阴谋破坏皇帝登基大典的犯人，显然是每年治安官必请的常客。
一只廋骨嶙峋的老鼠飞快地蹿下楼梯，消失不见。
“早安。”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回应。或许也应该算是一个无法纠正的欠点。
作为孪生双子的次子，虽然只是比作为兄长的卡洛斯晚了一点来到世上，但在作为世袭帝国首席大法师的劳伦斯家族中，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家族的家规已经注定了兄弟两人的命运将截然不同。父亲和母亲各自负责一人：为了让卡洛斯将来能够与他将继承的爵位相称，父亲每天带着卡洛斯学习各式各样的魔法，两人寸步不离。而莱纳只能在母亲忙完家务与社交之余才能得到些许关注，被母亲牵着一同看着在院子里的另一对亲子。整个家的焦点永远都集中在卡洛斯身上，莱纳不过只是无关紧要的附属品。而搬到平民区之后，施放魔法的必要物品——魔晶被连同其它家产一起被充公，但父亲和哥哥依旧没有放弃研习魔法，两人通常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关在地下室里，而母亲则每天愁容满面地忙着家务，闲暇时也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灰蒙蒙的窗外。
一切都基本保持着原先的秩序，现在也是。
老旧的木桌上，一只上边压着块石板的木盆下，昨晚剩下的东西一如既往安然无恙。莱纳咬下一口面包然后灌下口水，这样才能让面包里的锯末比较顺利地咽下胃里。
接下来就该去市场，解决今后几天的用餐问题了。不像平民区的大部分人，由于家中无人参军，莱纳一家没有资格获取由治安署每天免费发放的食物，只能从市场上那些治安员手里高价买些他们克扣下来的余粮。从一旁的抽屉里，许多杂物之中的一只小布袋里，莱纳倒出里面最后一枚金币。
还有一周……这枚金币应该能撑过去。莱纳把它收进大衣里的口袋，扯下架子上的围巾，打开门锁。
所幸还没有被从帝国贵族的名单上除名，那次事故之后皇帝只是夺取了家族的封号但却保留了爵位。这样每两个月都能去内务厅领取给那些没落贵族们发放的生活救济，维系家庭的运转。
带着淡淡海腥的寒风扑面而来，莱纳缩着脖子，迈出晨雾弥漫的屋外。
冬天里的萨拉尔，太阳永远躲在层层乌云之后，西面而来的海风不知疲倦地穿行于街巷，将任何裸露在外的暖意荡涤殆尽。
“是吗？！才服役六年就回来了？”
“昨天他回来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跳，听他说他居然参加了那场战役！所以就破例准许退役的！感谢圣神保佑，让他平安归来。”
“那场？！难道是……？！能仔细说说吗？！”
“这些他可什么都没告诉我，听他讲说出去的人都要被砍头的……”
……
入冬之后，变得无所事事的妇人们每天都可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对同一件事物喋喋不休，住在这附近的妇人们最佳话题无疑是莱纳一家。身为令人不齿的巫师家族，犯下大恶不赦的罪行之后竟然还能够不劳而获衣食无忧，这些足以让她们展开各种联想，永远愤恨不平地批判下去。
还好是在她们后面，或许应该感谢今天的浓雾。
走出巷口，便是中央大道，直通城门与内城贵族区，穿过中间的市场，将萨拉尔一分为二。
冬日里的中央大道很是阴冷寂静，与妇人们分道扬镳之后，只有几个匆匆的模糊人影，两旁的街灯在晨雾中点出一串明黄，在两侧破败的墙壁与窗户之间染上些许无力的生气。而在内城高墙中则是一片灯火阑珊，一派超然的繁荣景象。鳞次栉比的华屋之后，一座被冠以普尔森之名的的灰色巨塔临海而立，超脱尘世凌驾于萨拉尔的一切之上，彰显着普尔森的至高王权。
“请听我说几句。”
一声轻柔的女声，飘入莱纳耳中。
身着一袭白色裘皮大衣的金发少女站立在一旁的街灯下，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绸缎般的及腰金发，在风中有如夕阳下的海浪，白皙的脸上勾画着的精致五官，无法再添一笔的完美，一双深红如酒的眼眸宛如封于水晶中的两朵玫瑰，凝视着莱纳的方向。
完全意义上的贵族美少女，与凋敝的平民区格格不入，绝对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交集。
这般扎眼地站在这里，是在雾里与人走散了么？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在货物被抢购一空前赶到市场，反正这家伙很快就会被巡警救走。
“请听我说几句，莱纳·劳伦斯。”刚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依旧保持着平静。
脖子处一股热浪涌过之后，紧接着便是寒风灌入领口带来的透骨冷意。尚未熄灭的围巾余烬在空中飞舞、消逝。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的确是自己的围巾，但脖子似乎是安然无恙……
转过身去，金发女孩正站在莱纳的身后，静谧的目光直视着莱纳惊疑的双眼。
“明天上午九时，就在这里，我将带你去见一个人。”
“诶？谁？”
“一个重要的人，对你而言。”
女孩说完便迈步离去。
“等等！”
“喂！小痞子！给我从这位小姐身边滚开！”
一只手抓着莱纳身后的衣领，猛地将莱纳拽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一支三人的巡逻小队已经站在了莱纳身后，为首的队长面目很是狰狞，数道长短不一的疤痕散布在满脸横肉之上，通红的鼻子粗重地向外喷着气，右眼戴着块黑布眼罩，而左眼则几乎挤成了一条缝，目光像一把尖刀一样抵着莱纳。
不由分说两名巡逻队员已经各自抓住莱纳的一只手臂，将莱纳死死扣住。
“没有受伤吧，小姐？独自一个人来平民区可是很危险的。”独眼队长的脸上瞬间堆满了恭顺，语气也切变得稍微柔和了些。
“请听……”
“闭嘴！还没问你！你这小子，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请等一下，先生们，请把我的仆人放开。”
金发女孩不温不火的一句话，巡逻队全体瞬间愣住。
紧抓着莱纳手臂的两名队员飞快地松开了手。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呵呵……”独眼队长脸上的肌肉迅速抽动着，朝莱纳和女孩挤出个极度夸张的笑容。
女孩冷冷地一瞥，巡逻队立刻心领神会地退开让出路来，脸上保持着微笑。“再见，美丽的小姐！”
“臭小鬼……”望着两人的背影，独眼队长重重地唾了口唾沫。
“作为那条围巾的补偿，现在我们互不相欠了。”
“谢……”刚要说出口的道谢立刻咽了回去。
“那么，明天见。”
“喂，恩……抱歉，恐怕我没有时间。”
“那真是遗憾。”
“诶？！”
不待莱纳追问，金发女孩已经踏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一旁早早等候着马车夫随即关上车门。
“请留步，先生。”年迈的马车夫的登上马车握起缰绳。“明天此时此刻恭候您的到来。”
明天吗……？莱纳缩着脖子，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下。
“那个男崽子……那双眼睛……”独眼队长低声嘟哝着，脸上很是阴沉，身边的两名巡逻队员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
“帝国教会监察厅。”
教会？！三人猛地一怔，循声望去，一位修长高挑的黑发女士已经离他们不过咫尺之遥，乌黑的嘴唇微张，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略显单薄黑色教士服虽然有些不合时节，但很是紧致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除去胸前缀着一枚镶着红色宝石的银六芒星，从系在脑后发髻上的缎带到手上戴着的皮手套，再到足下的皮靴都是与教士服一样的漆黑。一头黑发精细地缠成两条发辫盘在脑后，两鬓各垂着一缕细卷发，一双铅灰色的眼睛透着捉摸不定的气息，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人。在她身旁，站着个穿着同样装束的银发少年，身高勉强能到女士的肩部。齐整的银发簇拥着稚气尚未脱尽的脸，略有些散乱的刘海下，纤细的眉毛懒散地舒展着，银绒般细腻茂密的睫毛之下，惺忪的双眼毫无生气地半睁着，左眼隐约透着淡淡的灰色，右眼却显着明亮的蓝色。
“呃……您……您好！长官！”面对突如其来的教会高级人员，巡逻队全员一下茫然不知所措，不约而同地对着二人“啪”地立正敬礼。虽然他们从未听闻过这个部门。
“刚刚那两个人，请你详细描述一下。”黑发女子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压迫感。
“报告长官！是……”声音粗犷洪亮。
“平静些。”
“报……报告长官！是一名大约十六岁左右的金发女孩和一名浅黄色头发的男孩，大约也是十六岁，呃……女孩穿着银狐皮大衣，男孩是一件黑色的旧风衣，哦！对了！那个男孩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紫色的……我，我感觉有点像那个巫师的眼睛……”
“巫师？”
黑衣女士听到这似乎有了一些兴趣，而身边的少年依然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只不过稍稍抬了抬眼皮看了看面前紧张兮兮的三人，打了个哈欠。
“就是那个谋反的巫师！那肯定是他的崽子！他们还没走远，我这就去把他们抓回来！”
独眼队长刚起步，黑衣女士马上抬手示意停下，独眼队长只好悻悻地退后作罢。
“现在，请你们务必随我们走一趟。”
“但我已经把……”
黑衣女士冷冷地盯了独眼队长一眼，独眼队长立刻就收住嘴巴。
“是的！长官。”
一行人拐入不远处的一条小巷。
“这些就是关于刚才的所有事吗？”
一间在萨拉尔随处可见的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狭小地窖里，一支残烛的微弱火光下，黑衣女士站在黑暗中询问着围在桌前的三人。
“是的，长官！”
“关于达伦堡的事，请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全部。”片刻的沉默后，黑衣女士话锋忽然一转，直直地盯着独眼队长的独眼问道。
“抱歉！我不知道！长官！”独眼队长很是果断地以铿锵有力的声音断然回绝。
“这是教会的意愿。”
“抱歉！长官！我已经向子爵与圣神发誓绝对不向任何人泄露达伦堡的事情！”
“是吗？”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独眼队长的喉咙，像拎着条狗一样毫不费力把这个的大汉提了起来。独眼队长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地做着毫无意义的挣扎。
“放开他！”两名队员扑向黑衣女士。
但面前的黑衣女士仿佛就像空气一般，两人一齐穿过黑衣女士的衣服摔倒在地。
两人一愣，猛地抓住黑衣女士的手臂。
袖子瞬间瘪了下去，似乎里面空无一物，但他们的队长的脖子还在被从这只袖子中伸出的手死死抓住。
“走……”声音艰难地从独眼队长的嗓子里挤出来。独眼队长一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着急地朝两人挥了一下便再也无力抬起。
看着队长涨得通红的脸，两人大吼一声抽刀朝黑衣女士砍去，衣服被砍得破烂不堪，但黑衣女士依旧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刀锋斩向黑衣女士的头部时，就像是在空挥一般毫无任何阻碍地穿了过去。
“……呜啊啊啊啊……！”恐惧将最后一点勇气吞没，其中一人终于崩溃，惊叫着丢下佩刀，失魂夺舍般奔向出口。
剩下的一人愣了愣，退了几步，终究还是转身踉跄地向楼上跑去。
独眼队长的行将式微的挣扎猛地变得剧烈了一会儿之后，随后便是永远的死寂。
“救……救命啊！”
跑在前面的队员跌跌撞撞地冲出楼梯，看见面前站着一人便惊慌失措地朝他呼救。
“逃命时喊叫可是大忌哟~作为猎物的基本常识。”
张开的嘴里舌根忽地一凉，一根尖头小铁棍已经落进了他的嘴里，然后数根锋利的铁刺迅速撑开深深地扎进舌头、上颌和喉咙，剧烈的痛楚迅速将他放倒在地，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捂着嘴满地打滚。
是那个该死的小鬼！此刻靠着墙壁，把玩着一把匕首，百无聊赖地瞥了两人一眼，很是纯良地笑了笑。
“你……”另一人看着倒在一边的同伴，握紧了手里佩刀向黑衣少年的头猛劈下去。
当……清脆的一声，一点钢屑飞溅开去，匕首牢牢握在少年左手之中，刃口挡住刀的轨迹。
“喂，看看那边，你的同伴。”黑衣少年脸上带着些许嘲弄的微笑，指了指门口。
此时另一名队员已经弓着腰捂着喉咙站在门口，竭力地拉着、拍打着紧锁的门。
看着抛下自己独自逃跑的同伴，持刀的巡逻队员顿时有些慌了神，握着刀的力度也不由的松了几分。
“至少也该说声再见，对吧？”
“闭嘴！”
刀锋一转，直削向黑衣少年的手臂。
黑衣少年飞快地收回手蹲下闪到一旁，手中的匕首在暴怒的巡逻队员的腰间割开一条深深的口子后刃尖一转，重重地插进大腿腹里然后利索地拔了出来。
随着大腿处井喷一般的出血，一大口鲜血涌到嘴边咳了出来，巡逻队员颓然倒地，怎样按住伤口都无济于事，艰难地喘息着，再也无力行动。
黑衣少年看着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笑着摇了摇头，甩掉匕首上的血，悠然踱向还在拼命拉门撞门的巡逻队员。
“你至少勉强还算合格……”
眼前这个被吓破了胆的人完全放弃了反抗的意图，只是更加拼命地拉拽着门。
“只是差了一小点。”一道寒光划过，门口的巡逻队员的头瞬即后翻过来，鲜血飞速地喷涌着，立刻就栽倒在地。
黑衣少年已经退到了几步之后，匕首带着血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之后，插入墙壁之中。随后，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之后，走到门前，捏着手帕将将门顶部一只插栓拉开。
门旋即松开一条缝，淡腥的风扑面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