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清楚地记得,六岁那年的秋天,空气格外凝重和厚实,仿佛窒息得连飞鸟也扇不动翅膀。苏木把头仰起来,一直向后仰下去,苏木看见天空那些严谨到一丝不苟的鸟阵,瞬间就莫名其妙地支离破碎了。
苏木感觉到一种源于大自然的力量,这种力量裹挟着粉身碎骨般的剧烈,甚至蕴涵着醉生梦死般的决裂。这样史无前例的暗涌只存于对一个人的召唤之中。
外婆在苏木初始记忆的秋天里,兑现了自己对神的承诺,也兑现了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承诺,永远安静而不着痕迹地睡着了。
苏木在蝉鸣渐歇的秋日午后,一个劲地摇晃着外婆因停止运转而逐渐冷却下来的躯体。
外婆,外婆,不是说好要带我去找爸妈的吗。
外婆,快醒醒。要做饭了,我肚子饿了。
苏木后来发现,每一次努力都是徒劳的,外婆或许真的永远不再醒过来了。苏木一个人站在空荡冷清的屋子里,门外旋转的风穿堂而过,苏木听见了风里那种深冬才有的呼啸。苏木顿时觉得很冷,于是把自己狠狠抱起来。
苏木来回抚摸着外婆僵硬了的脸,这样沧桑的脸,曾在他幼年的记忆里烙下了怎样的印痕,反反复复却挥之不去。像胸膛上一道明亮光滑的疤。
时间也是一道疤,它可以覆盖所有伤与痛的牵连,甚至可以取缔一切生与死的界限。
苏木想起那些坐在外婆脚下数星星的夜晚,外婆说天使伤心了会不停地眨眼睛,可是苏木伤心了为什么心里只有难过呢。爸妈的远离不归,外婆的沉睡不醒,如今只剩苏木一个人了,苏木想着想着就低下了头,心里一阵落寞与恐惧漫过。
那个蝴蝶会缠绕头顶的外婆,苏木在一年前外公的葬礼上,看见了她后来反复悲哀的神情和时常偷偷抹眼泪的身影。苏木没想到,在苏木眼中一贯坚韧快乐甚至伟大的外婆,也会有郁郁寡欢的时候。苏木终于觉得,那时的外婆仿佛一个会自由飞翔的天使,苏木记起了天使伤心时的样子,以及天使眼泪的颜色。天使伤心时肩膀会来回地微微抽动,一种强烈而压抑的气流有节奏地汹涌而出,仿佛扇动翅膀准备起飞的前奏。而她的眼泪晶莹剔透,没有包容任何颜色,连掉在地上也是寂静的。
外婆睡着时同样是寂静的,瞑瞑得像一只猫。
苏木听见门在风的作用下,吱呀作响起来。这种额外的声响在空落落的屋子里,不断地回旋在苏木的头顶,苏木感觉到一种恐惧的力量持续地贯穿耳际和脑海,令他莫名地害怕起来。于是苏木迅速地奔跑出去,不一会就听见了树木和田野擦肩而过的延伸,一直通向远方,此时却像交响乐一样汹涌着扑面而来。
苏木在那种飞翔一样的奔跑里,听见一个人在风起的地方的呼唤,声音如此熟悉。
诺诺不久后回到了那个已残缺不全的家。诺诺说,因为割舍不下。
在出走的很多个夜晚,抬头看月色的渐隐渐现,是诺诺惟一排遣寂寞与思念的方式。诺诺一遍一遍抚摸着枕在耳边的妈妈和苏木的相片,手指最终停留在一张新婚燕尔的双人照上。黑暗中诺诺看不清照片中的脸,曾经一个个那么熟悉可爱的脸,怎么突然就模糊了呢。书上说岁月催人老,岁月更能催人易吧。
照片上的人微笑依旧,只是人各天涯。诺诺想,不知道那些忘不了也放不下的人现在过得怎样了,他们还像记忆中那样无忧无虑地快乐吗。
诺诺在想,佳成到底去了哪里,他此刻会不会因为我的走失而着急担忧呢。我们毕竟是相爱了一年并结婚了一年。
诺诺想的那样天真,天真得不像任何一个已结了婚的女子。
佳成一直是个落魄潦倒的画家。在遇到诺诺之前。
春光明媚的早晨,诺诺走到集市上,一只手牵起在风里翩翩起舞的裙摆,在众多目光与喧嚣里清静地飘然而过。身后一片寂静的喧哗。诺诺的目光在每一张脸上短暂地停留,诺诺发现每一张脸都似一幅幅山穷水尽或绝处逢生的水墨画,看着这些为生计而昼夜不息奔波略显扭曲的面孔,无一例外地写上了无奈却未终弃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淡得索然寡味,甚至几乎看不见,有时却内涵丰富韵味十足。始终矛盾。
诺诺眼角的余光这时捕捉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直觉告诉她这种气息来自于集市拐角处一个设摊的年轻人身上。
那时的苏佳成背着画板沿途流浪,生活和创作上的不如意已使他形容憔悴,精神萎靡,整个人已接近乞食的边缘。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孤独和寂寞不时地将他深藏于内心的情感推向苍白的角斗场,一个人的战争终究是可怕的。灵魂的放逐得不到期盼的回归。
苏佳成早些时候与朋友合伙开过一间画廊,里面所有的画都出自佳成之手,朋友只是在资金上提供支持。在佳成出外写生的一个间隙里,那朋友背着佳成将画廊里所有的画都擅自出售给一位偶然路过的商人,那位精明的白种老商人通过随身的翻译,在经过一系列的技术性盘问和反复仔细摩挲后,终于拍板。
理想来得过于突然。这反而使归来的苏佳成不敢相信和隐约不安了,那么多日日夜夜辛苦所获,一转眼就没了踪影。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个交易朋友背着他完成的,并没有经过他的意见,许多画他并不急于出手,他想保留创作的某种存在底线。那种每一个从事艺术的人无可辩驳的满足感。
在佳成多日责怪埋怨后,那位朋友终于不堪忍受,彻底爆发了。佳成怎么是他的对手,苏佳成所有吃的用的都源自他的口袋,包括画布和调料。
离开朋友后的佳成变得一无所有,除了一个用了多年还舍不得丢弃的破烂画架,只剩他的信念还在一路跌跌撞撞。佳成从此不再信任身边的任何人。这个意外的决定最终使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的生活和创作从此深陷不能自拔。
苏佳成为了寻找所谓的灵感,一路漂泊至此,这个拥有诺诺的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淳朴的民风最终使他决定在此居留一段时日。
诺诺遇见时的苏佳成穷困潦倒得一塌糊涂,连作画的颜料都快买不起,用劣质的纸给每一个路过而决定停下来的人即兴作画,内容当然是些福禄寿喜之类,貌似喜洋洋,终究掩饰不了每一个追求单纯艺术的人内心的落寞与悲哀。这个清高的男人从不像旁边的人一样吆喝叫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处,有好奇的人们围过来,指手画脚和议论纷纷,佳成便落得一脸的不自在。
诺诺遇见后的苏佳成是个自大而偏激的家伙。嘴上成天聒噪一些自以为是的空悬理论,对身边所有人的劝阻和善意征询一概置之不理,甚至摆出一种不耐烦的厌世姿态。
诺诺在一个暮春的早晨,将这样的苏佳成带回家。这个起源于一幅画的感情。诺诺在河边浣洗的背影被佳成装进画里,这是自漂泊一年来惟一一张让佳成欣喜的画。
然后在妈妈的担忧里结了婚。
这么快就把自己后大半辈子交付给一个终未熟识的男人,这个成天抱怨不止的男人除开他对创作的沉迷,并未懂得怎样去生活,一个人时如此,现今两个人了还是一样。
诺诺这么草率地嫁给他怎么能幸福。
然而诺诺说她并不在乎这些。有些东西始终是身外之物,太多了反而是累赘。我只是爱他,别无他求。
诺诺失踪后的苏佳成,他的画作被那个白种老商人带回欧洲,在一个小城里展出引起了一片骚动。那个精明的文化商贩当然不愿坐失良好的商机,他迅速回到阔别不久的中国,通过各种渠道找到埋头创作的苏佳成,和一个潦倒落拓的画家商讨各项创作及开展合作的具体措施。老人的睿智与真诚最终打动了苏佳成。苏佳成终于在黑暗里看到了黎明前的一星曙光,这使他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并给他的持续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苏佳成决定对所有的事物跃跃欲试。包括已和他结了婚的诺诺。
然而他始终忘记,诺诺是一个拥有感情和记忆的鲜活女子,并非事物。诺诺习惯的固执只针对她身边爱着的每一个人,习惯而已,和喜欢无关。
她只是不想让每一个无动于衷的人,不快乐地从身边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