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段故事,开始于上世纪的最末一年,我的故乡,桑里。
桑里是一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县城,设县历史悠久,但当代经济贫穷。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座落在城区制高点的山丘上。我就在这里读书。
学校的原址据说是春秋时期迁居至此的贵族祠堂,后世又曾经建过文庙,之后全部毁于战火,现今已经完全看不到任何有考古价值的东西。学校大门边最破旧的二层青砖小楼,是废弃做仓库用的的老教室,门窗尚在,但玻璃多有破损,外墙上散乱生长着许多青苔。校园内东西两面各有几排砖瓦平房,是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以及食堂,最里面是一块二百米跑道的泥土地操场。一幢红褐色的教学楼是校内的主建筑,位于中央位置,建成已有十余年,楼高只有三层。
这栋教学楼内部结构单薄,每层都有六间教室,中部和两端各有几间教师办公室。年级教室按照楼层固定,每层一个年级,从上到下依次是高一高二高三,每学年新开学都需要低年级的同学搬到楼下的教室。高考失利的复读学生没有地下室可去,只好去靠近操场的平房教室。这种年级升高却位置降低的安排,一度让我怀疑是我们学校那些年升学率极低的主要原因。
教室宽敞简朴,水泥地,****墙,一般都放有四五十张单人课桌。黑板讲台的左侧是四扇窗户,右侧是两扇窗户和前后两个黄油漆的木门。窗户多的那一面朝向升旗的小广场和栽满松柏杨柳的花园,有门的这一面是栏杆护着的走廊,朝向操场和学校东侧悬崖下的田野。
我高一时候比较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课余时间伏在三楼绿油漆斑驳的铁栏杆上,看看远处的树林、农地和小河。那时也乐于聚集一群男生在走廊上说笑打闹,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晚自习的时候装作上厕所,自己一个人溜出来在走廊上稍作停留。那个时段的走廊,一边是泛着青光的夜色,一边是映射冷白色灯光的玻璃窗,很安静很安静。
记得曾经有一次,夏天晚间,我出来看见走廊的远端站着一位白衬衣白裤子的女生,她背倚着栏杆,侧脸看着我看不到的地方。微微起风,她的身影随之微微闪烁,仿佛幻变成一朵正在盛放的昙花。我当时很想走过去看清楚她的样貌,但是没有勇气,后来竟然逃一样地走了。
高一学年在我的印象里很短暂,高二文理科分班之后,在新同学当中,我隐约感觉又见到了那一晚见过的那个女生。
2、
“距离高考还有100天”
教室里讲台旁边挂着的小黑板上写着这行粉笔字。这节英语课上,这块高考倒计时的小黑板又让我转移了注意力。
这种走神和大考临近带来的压力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离”字和“高”字两个长得很像。“离”字暗藏凶相,又含有一点曲折;“高”字上下有同,又大体方正规矩。认真比对一下,我似乎比较喜欢离字。
我坐在第五排的座位,旁边就是一扇若有若无的玻璃窗,阳光透过窗子,斜照进来,恰好落在我的课桌前方。外头有小鸟倏地掠过,周围轻柔稳定的光亮中也同时有一团小小的黑影穿过,这样的变化足以打断我的思路。我收回神,紧接着把眼光横过来瞄了一眼在讲台上唾沫四溅的班主任老师,然后低头继续做那份历史模拟试卷。
上英语课做历史试题,上数学课看地理地图,上政治课看作文精选是我的特殊爱好。这是我在高一时候养成的坏习惯,那时候极其厌烦代数,就把数学的课堂时间都做了其他安排。选择文科之后,得知文科也要学习数学,这个习惯已经改不掉了,并且已然泛滥开来。这种学习方法导致的后果就是偏科,英语数学的成绩长期在及格线以下垂死挣扎,政治良好,语文历史地理优秀突出。
英语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姓张,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教学认真负责,待人和善,眼所能见的缺点就是特别不修边幅。常年穿着一件白里泛灰的夹克,搭配一条蓝中透紫的长裤,头发颜色微黄,一绺绺地粘在一起,我之前一直以为他发质不太好,结果去年“二月二”那天之后我发现我错了。
张老师的烟瘾比较重,他每天都会来巡视我们的自习课,有时手里会拈一支点着的烟,背着双手在课桌间的过道上慢慢踱步,塑胶软底的黑布鞋不会发出半丁点儿声响,走到教室后面时就会抬手轻吸一口烟。通常是径自走完一圈,出门而去,只留下淡淡的青烟袅袅。当然也会遇到有同学问问题,有次我就见他解答过久,烟头烫了手。
那次提问的是我同桌,我的新同桌。
3、
我们学校教室使用的是单人课桌,样式就是左右两片木板撑着个带翻盖的小桌斗,下面再横嵌三两根供脚踏的木条。
课桌一般是漆成深红色,也有深褐色,还有小部分深黄色,这些颜色经久变淡之后,呈现出的颜色就更加多彩了。我们班从高二分科分班开始,每个人就都固定了自己的课桌,座位调动也都是各自搬着桌子移动。
安全意识强的同学会给课桌用螺丝拧个合叶,放学后就锁一把小锁头。创造能力强的同学会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搞搞浮雕,顺便题个名落个款。课桌基本是旧的,上面留有以前师兄师姐的作品,新旧作品经过叠加、碰撞、覆盖,显现出了自然微妙的沧桑和非同一般的气势。
每位同学都可以很容易地辨识出自己的课桌。哪怕是放寒暑长假,大扫除之后,课桌被集体无序又整齐地摞在了一堆,开学时都可以从中一眼找出来。我的课桌也上着锁,桌面上刻着几个数理化的常用公式,我坚信那是以前理科班的同学使用过的。
教室内座位的安排也很有讲究,我们横着挤了八排座位,两个桌子一并,又合成四大排,中间夹着非常狭窄的三条过道。我多次联想这种座位分配法是为了暗合三才四象八卦等易理,摆出了一个有利于升学的卦象。
我们的座位按排每半月一挪换,与自己课桌同一行的左右两人就是自己的“轮值同桌”,再加上全班每学期要大规模调整座位,于是,男生女生、好生差生、闷葫芦活猴子等等类型就会在你身边左右频繁变换。因此,“同桌”这个词汇在我的概念里一直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
我上上次的同桌是个既高又壮的男生,不爱说话,但很爱露着牙齿憨笑,时常会和我握着手较量手劲。上次的同桌是个活泼爱笑的女生,我们课余很喜欢聊天,经常是我感觉平淡无奇的言语,她就会听得咯咯乱笑。她数学很好,也乐于帮助人,可惜只同桌了很短的时间。
上星期刚调换的座位,我的新同桌是位女生,叫苏筱云。她坐在我的左手边,比我更靠近窗户,也更靠近墙壁,如果她要从座位里出去,我就需要起身让开。
4、
苏筱云的皮肤很白,尤其是脸庞,侧面看就像是一尊瓷器。眼角眉梢都有些许上挑,显露出的气质让人不想接近。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正脸,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她脸上带笑,我和她也从没有过一个字的对话。她和班上的同学普遍接触都极少,但是却有一个近乎形影不离的女伴。
苏筱云的女伴叫俞俪,在学校的人缘不错,是喜欢主动和熟人打招呼并且大额附赠微笑的那种女孩。我有点想不明白,性格有如此差异的两个人为什么会成为一对亲密的伙伴,我甚至推测是不是因为俞俪的皮肤也很白,十分想求证,只可惜,我和俞俪也没怎么说过话。
我对于和苏筱云成为同桌这件事很不适应,总感觉在她旁边坐着就和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其他人的座位上都有小火苗在燃烧的温暖,而我这边却是一片色泽煞白的寒冷。我只有转头去看看周立刚,寄希望能从他回馈的似羡慕似嘲弄的眼神中求得一丝安慰。
周立刚是我的同班好友,是结伴撒过尿,搭伙逃过课的那种关系。我们俩能相处到一起,基本上是由于他和我的审美水平大体一致。在很久之前,他就向我谈起过对苏筱云样貌的分析评价,认为她是全校排位前几名的大美女。至于性格,这向来不在他的评判标准范围之内。对于我和苏筱云成为同桌这件事,他认为我的运气不错,我暂时也没有反驳。
周立刚在班上是活跃分子,擅长组织推广一些小活动,比如踢毽子和下五子棋。他在校的状态经常是课余活蹦乱跳,课上无精打采。另外,他还有一项绝活,就是上课时拿一支笔的笔尾撑住下巴,正对前方做凝视状睡觉,让我们全班,包括班主任,叹为观止。
这次座位调整,周立刚恰好坐在了俞俪的后排,也和我相隔不远。
5、
张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课,声音清晰有力。根据以前唯一一位来过我们学校,并讲授过一堂课的外教老头的亲口夸赞,张老师的英语发音非常标准。记得那位外教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凭借我个人的听力对他们的语音进行对比,张老师的口音起码是加拿大的。记得外教老头上课时还表扬了一个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同学,那个人就是苏筱云。
苏筱云此时正在认真地听课,我看她一手翻着课本,一手写着笔记,同时还频频抬头看看老师。我那份历史模拟试卷已经做完了,估计了一下时间,应该也快要下课了。我瞅了瞅周立刚,他现在倒是没有睡觉,反而是坐得笔直,凝视前方,只不过眼神不像是在看黑板。
我撇撇嘴角。一边把桌下的双腿伸直,一边支起胳膊,计划做一个放松的伸展运动。可是动作没做一半,就突然有个硬硬的东西捅了一下我的手肘,虽然不怎么疼,但是吓了我一跳,刚刚吸进去的空气差些就喷了出来。我条件反射地扭头一看,苏筱云握着钢笔的手正在慢悠悠地往回收。
“有事吗?”我小声问了她一句。
她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注视黑板,连睫毛都没有朝我这个方向闪一下,这下让我有点生气了。刚才显然是她用钢笔捅了我,现在反而问不吭声,若无其事了。我又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形,想到也有可能是我的动作干扰到了她,于是情绪缓和了下来,只是依旧看着她,想看她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直到下课,她都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我发现她低头写字时,额前的那一绺长刘海能垂到桌面上。
6、
下一堂课是历史。
课间我没有起身,一直在座位上近乎发呆般地坐着,苏筱云也没有出去,一直在整理她桌上的书本。我在想该如何处理这件小事,我也想当做没有事情发生过,但是手肘上有个部位在热热痒痒地弹跳,心似乎也是。
“上课!”历史老师走进教室说。
起立,问好。刚一坐下,我就发现课桌上多了一个折起来的纸条,我不慌不忙地先伸手把它遮住,然后先打量了一下右边,没有看出来是谁传的纸条,好像以前也从来没有人给我传过纸条。接着再看左边,猛地发现苏筱云居然在偷眼看我,她一见我扭头过来,急忙转睛去看黑板。
带着一点怀疑,我把纸条展开来看。这是半张浅紫色的信笺纸,简单地对折着,上面是天蓝色的钢笔字迹,写着——
“你碰到我了。上课要专心,不要总做其他事。”
我抬眼去看苏筱云,只见她把身体稍稍向墙壁那边一缩,侧着身子,面朝向我,左手护着右边手肘,就像是在模仿我之前被她捅到时的样子。我顿时一愣,又见她抿着嘴巴,速度飞快地冲我微微一笑,接着就坐正了身子。
我彻底懵了,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像是简单的道歉,又像是友善的示好。让我心底瞬间涌起一种冲动,就是想趁着同桌的这个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跟她发生点什么,至于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整节课我都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我在冥思苦想该回复苏筱云什么内容,终于在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写下——
“不好意思,对不起,谢谢关心。你要经常笑,才更好看。”
紧接着画了一个吐着舌头的漫画笑脸,圆圆的眼睛,翘翘的鼻头,弯弯的嘴角,小小的舌头。
我将纸条按原样对折,贴着紧挨着的桌面轻轻推了过去。我看着苏筱云在那边默默地打开纸条,看见她边看边开始笑,又看到她白白的牙齿。
“画的不错。”她微笑着对我说。
“哦……”我傻笑着。
女孩子更善于伪装,大多数女孩是水做的,有些女孩是冰做的。
误认水是冰会湿润你的眼,错把冰当水会冻彻你的心;如果你选择冰,请先把她捂在掌心。
2015-2-28修改稿,谨以此开篇献给我那些亲爱的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