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嘟囔一声,翻个身继续睡。那啼哭声却不依不饶地在耳边萦绕,真实的让人无法忽略。
婴儿哭声,吃人的妖怪……一个上古传说浮上脑海,萧潇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长着络腮胡的人脸,他的声音?婴儿?萧潇惨叫一声,闭眼挥拳砸去。
拳头被握住,却没有进一步举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小娘子,你就是这么欢迎故人的?”
萧潇惊魂未定,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来人正笑眯眯望着她,眼睛里满是好奇又促狭的光,正是那位善恶难辨的冤家对头,寒息是也。
寒息见她清醒过来,顺势将她拉起,转身等她收拾妥当,才回头行礼见面。
萧潇一向脸皮厚,心思稳,很快就把在野地睡迷糊的事抛到脑后,发现了寒息怀抱着的一个1岁左右的孩子。
“寒大哥,这是你的孩子?”萧潇顺手把孩子抱过来,孩子刚哭过,脸红红的,萧潇轻轻拍打,孩子很快就安静下来。
“不,是李公侄儿的骨血。”寒息的脸阴沉下来,“他的父母心怀故国,被契丹人杀了。我只救了他出来。”
萧潇轻轻叹息一声,温柔地拂过孩子的脸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他平安长大,不要再有波折。”
寒息道:“我一个居无定所的军汉,实在不知道怎么把他养大,想到也许你有办法,就来华山碰碰运气。”
萧潇听出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中隐藏的信任,心中一阵温暖,略一思索,说道:“山脚下有户李姓夫妇,为人忠厚,他们未满月的孩子前几天不幸夭折,一家人都很悲痛。把李小郎送给他们抚养可以吗?华山一带一向安定,没有兵匪过境,我也可以就近照料。孩子连名字都不必改的。”
寒息干脆地说道:“这样很好。”
两人直接到了山脚,李氏夫妇看到孩子,直呼是上天补偿给他们的孩子,再三保证要好好照料。寒息留下身上所有的银两,嘱咐再三,才和萧潇一起出门。
夕阳照来,萧潇眼角余光一闪,似乎看到寒息眼中有些晶莹的东西。心下好笑又感动,忙转过头去。
过了片刻,寒息恢复过来,说道:“和小儿朝夕相处了些日子,心肠软了不少,倒让萧娘子见笑了。”
萧潇微笑道:“寒大哥,你杀伐决断,出手无情,也不过寻常,你对李小郎如此依恋,我才敬佩你是真豪杰。”正好想起句应景的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寒息笑道:“承蒙夸奖,受之有愧。故人千里来寻,萧小娘子不会吝啬一餐饭吧?”
萧潇既见了好久未见的朋友,又帮了一个可怜的孩子,心中欢喜,笑语盈盈道:“师父不在,我也好久没有回茅庐了,请你去我的风陵渡做客,粗茶淡饭,勿怪简陋。”
陈抟在太华山顶结庐而居,但是他经常出外云游,萧潇又经常下山给人看病,懒得天天爬山,所以在半山腰自己盖了间茅草屋,取名叫风陵渡。
两人相携上山,寒息注意到萧潇在山道上健步如飞,行有余力,不像前两次见面时的柔弱,心下好奇,还没有发问,萧潇就注意到他的神色,微笑道:“我天天在山里走,自然不同往日。寒大哥再想抓我,哼哼,可不像以前那么容易。”
寒息失笑道:“原来你这么记仇。”
风陵渡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倚着一棵千年古松建成,远远望去,亭亭盖盖的绿影中,有一角茅檐露出,倒也别有野趣。
走近才发现,风陵渡不止是一间茅屋,屋前有一大片被树木围起来的空地,最外面的树上挂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风陵渡”3个字。
寒息仔细看了一眼木牌,再回头看看萧潇,微笑不语。
萧潇瞪他一眼,笑道:“这几个字虽然不怎么样,已经比我刚开始写的好多了。以后每年我都换块新的,肯定一年比一年写的好。”
寒息道:“是是是,古有书法大家卫夫人,今有神医萧娘子。萧娘子医术精湛,书法也是日新月异。”看那木牌,分明是人手工刻的,说不上有多工整,边缘因着木头的纹理刻了些流云纹,“这木牌刻的也是匠心独运,别具一格。”
萧潇一点都不觉得他的夸赞受之有愧,难得有人来分享她的劳动成果,兴致勃勃地指着充当院墙的树木说道:“茅屋是乡亲们帮我建的,这些树可都是我一棵棵从山里找来,种下的。有的树不容易成活,还补种了好几回,现在总算是有个院墙的样子了。以后每隔些日子检查一下有没有虫害就行,连水都很少浇。”
站在两棵原生古树充当的院门前,萧潇作揖行礼,说道:“寒大哥,请。”
寒息也作揖回礼,两人谦让三次,才一左一右进了院门。
院子方圆近一亩,一条潺潺小溪从院子中间流过,左边有一方大青石,上面晾满各种药材,右边有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大的上面放着一册摊开的竹简,和一些纸笔,小的上铺着一张草席。靠近东墙边搭了一个木棚,依稀可见锅碗瓢盆,应该是开火做饭的地方。
正面的茅草屋比寒息想象的要大些,古松年头很久了,大约有3人合围那么粗,它充作茅草屋的一角,屋后的巨岩则充作后墙,屋子有窗有门,窗棱上还插着一支早菊,嫩黄色的多重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
萧潇请寒息在院中稍等,从茅屋中拎出一张矮几和两张草席,在溪水边安置好,又回去取了一包茶和一套竹制的茶具出来。
萧潇没有像时下饮茶那样把茶叶碾成沫,而是往茶杯里放了几片叶子,取了溪水烧开后,直接冲泡。清幽的茶香很快弥漫开来,寒息看着竹筒里漂着的几根翠绿的叶子,咽了口唾沫。
萧潇笑道:“寒大哥害怕啦?这是我从太华山里新摘的秋茶,那棵茶树几十年了都是师父一个人的,今年我摘了好多,他直喊心疼。”
寒息学她的样子,举杯喝了一口,他平日并不善品茶,不过也觉得入口清淡苦涩,稍后片刻,却有醇厚余香,令人回味。不知不觉,一杯茶已经饮尽。
“好茶。”寒息咂嘴道,“可惜充不得饥。”
萧潇没有在意他的煞风景,说道:“稍候片刻。”
起身向木棚走去。没一会用木盘捧着一个土块过来。
寒息目瞪口呆,却见她手一斜,土块滑到地上摔碎了,露出一只油滑鲜嫩的兔子,香气扑鼻,寒息的肠道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萧潇把茶具放在一边,把烤兔盛在木盘里放上矮几,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寒息,说道:“寒大哥,请。”
寒息刀法娴熟地剖开兔子,发现肚子里塞满香菇、山药、茯苓、黄芪等药材,异香扑鼻。不禁笑道:“萧娘子,你这个法子甚是巧妙。”
萧潇道:“是寒大哥你有口福,昨天我得了这只兔子,今天早上炮制了放在火堆下烤,原来是等你来吃呢。师父还没教我占卜之术,难道我真是无师自通的天才?”
寒息哈哈一笑,割下最嫩的部分递给萧潇,问道:“兔子哪里来的?”
萧潇伸手向小溪对岸一指,那边靠近树墙有个木桩,上面似乎刻着字,寒息定睛一瞧,原来是“守株待兔处”,不由得愣愣看向萧潇。
萧潇扑哧一笑,说道:“是华阴庄的王大叔送给我的,他在山间打猎伤了脚,我帮他治好的。不过我茅屋盖好前,真的有只笨兔子撞晕在那个木桩上,所以我才刻字留念。”
她的笑声听起来分外洒脱,快活,寒息攒了一肚子的话,忽然觉得无从说起,只能埋头猛吃。
他一路行来,听说了方羽的猝然去世,听说了兴隆山庄的内讧,听说了萧潇提议山庄依附于郭家军,也听说了萧潇独自离开,隐居于华山。他来华山,一来是想给李小郎找个可靠的归宿,二来也是想看看这个特立独行的神医弟子,山居生活到底如何。
他们有过的两次纠葛,都不甚愉快,但她一声声“寒大哥”叫着,他似乎真的把她当妹子了。这个妹子心思狡黠,说话真假掺半,很难分清她的笑谑下是玩笑还是真心,但是在这个世上,并没有谁真正关心过他,于是,那温言笑语下的一点真心,让他分外珍惜。
寒息不言不语把大半个兔子消灭掉,萧潇已经奉上另一杯清茶。吃完油腻的烤肉,再喝这微苦的茶汤,别有一番滋味。
寒息连喝两杯,萧潇又为他盛满第三杯,寒息拿在手上,却不马上喝,心知三杯茶后,也就该是告辞的时候,沉吟片刻,说道:“萧娘子,我打算去开封谋个生路。”
萧潇并不多言,只眼神中流露出关切。
寒息道:“当年你劝我该为自己而活,如今李家最后的骨血有了归宿,我也可以谋自己的生路去了。我有个朋友在禁军任职,我打算去投他。”
萧潇说道:“我以前听说,当朝的几位枢密使和丞相之间水火不相容,寒大哥可知道开封现在的情形?”她记不清小皇帝杀顾命大臣和郭威造反是什么时候的事,回山之前在给郭荣的信中以师父的名义提点了几句,只要郭威和郭荣有防备,郭府满门就不会被灭族吧?虽然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是一想起来,总是难以心安。
寒息道:“郭公推荐王峻为邺城留守,自己回开封继续担任枢密使,有他周旋,文武之间虽然暗潮涌动,倒还能维持一个和气。”
萧潇松一口气,郭威父子到底是对她的预言留心了,有郭威在开封盯着,想必不会闹得不可开交。
在自己的杯中续满茶,萧潇微笑举杯,说道:“清茶一杯,为寒大哥壮行。祝从今往后,寒大哥鹏程万里,衣锦还乡。”
寒息摇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李公收养,报完李公恩义,可算是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哪里有家乡可回?”
萧潇道:“此身安处是我家。寒大哥年纪轻轻,又一身本事,走到哪里都会出人头地的。娶妻生子,可不就有自己的家了?”
寒息正色道:“恕我唐突,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不弃,得你喊我一声寒大哥,不知可否结为异性兄妹,我也好名正言顺多个妹子?”
萧潇瞠目结舌,万没想到自己套近乎喊声大哥,就真的找一个义兄回来。难道是因为这顿饭招待的太好了?
萧潇想要婉言谢绝,忽然看到寒息半是焦虑半期待的神色,一时触动情肠,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大哥”脱口而出。
“大哥。”萧潇用微笑掩饰激荡的心情,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