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晚上有些冷，在这里露宿可不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他拔了一堆青草，点燃了一堆篝火，火很大，然而白烟也很浓，只能远远坐着，稍坐近一些就会被烟味呛到。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独自一人在野外生火了，不过烟味这么浓的火堆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堆火的确烧得差劲极了，但他偏偏还得靠它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所以他还是有些感激的，有火的晚上，再难熬也能撑得过去的。
静静地望着火堆，想着一些遥遥无期的事情，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最能让他平复杂乱心情的通常不是什么人，而是一些别的，比如那匹黑马，或者是这堆让他觉得温暖的火。火光映照着他那被乱发遮住的脸庞，黑黑的眼珠反射出凌乱的火苗和狂舞的白烟。
他拿起长长的剑匣，细细抚摸起来，火光照在黑黑的剑匣上面，泛出微微闪烁的零星的光芒。他摸到开口的地方双手紧握剑匣，用力一扳，便渐渐打开了一道口子，柔亮的红芒从匣中溢出。
望着里面的剑，内心的那股莫可名状的激动和辛酸便涌了上来，就像很少有人能理解此剑一样，也很少有人能理解他，因而越是靠近此剑的人，似乎也越靠近孤独。
他知道，其实世上也有一些人，跟他一样，越是靠近那些让世人拼命想追逐的东西，例如超然世俗的武功，又或者是让人垂涎的身份地位之类的，也越是让自己陷入孤绝的境地。当然还有些人是因为靠近人憎神厌的东西，也造就了同样的下场，一旦有了这样的命运，终将难以再更改了。
他又想起曾经为了自己的大弟子的事情，来突厥找过那位智者的独巨。他的大弟子因为得到恶名极盛的毒翁所赠之剑，因而使自己获得恶名不亚于此剑的‘魔头’的称号。拜其所赐，第二个弟子差点因为是师弟的缘故而莫明其妙地丧命。
当然，看到自己的弟子遭受无妄之灾，独巨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而且除了他的师弟曲通，还有这位突厥智者之外，看来也找不到任何人倾诉，他经常带着一些武谱四处游走，到底所为何事，是在打听他的弟子们一些从不告诉他的事情吧？
他缓缓合上剑匣，放在身后，仰身躺下，头枕着匣子，天空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一直以来，他总想从这无边的空寂的世界中去寻求这答案，然而每次仰望天空时，不管看到的是蓝天白云还是一片黑暗，他都找不到任何答案。
每当遇到难以理解难以超脱的事情时，都会去仰问苍天，这似乎是人所常有的习惯，人所发现的所有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学问，是不是都是仰问老天所得来的结果呢？人们似乎从来也不能从老天那里得到什么现成的答案，但是在问的过程中，终究会有一些别的收获。
问天？除了一些需要大智慧才能解决的难题，人在什么时候还会这么做呢？是在面临一些艰难困苦的时候吗？
正自胡思乱想时，忽然觉得寒气逼人，原来火已经熄了，黑漆漆的夜间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火点子。
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冻醒的，但发觉自己并没有很冷，身体倒还有些发热呢，低头发现剑匣上隐隐有一些红光正从里面散发出来，这才知道他晚上没有被冻死是因为它。他拍拍剑匣道：“多谢剑兄了。”起身便上路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耀眼的光芒在地平线上出现，刺得人有一会儿都睁不开眼睛，身边的一切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已经正午了，他已经走出草原老远了。前方忽然吹起一阵风，刮起漫天的尘土，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他半眯着眼睛，站在原地不动。尘土如迷雾般笼罩着四方的天空，而他自己也早已陷入另一场迷雾之中了，找不到方向，看不清前路，只能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前进。他拿起盛水的葫芦喝了一大口，这才继续上路。
奔波了好久才发现眼前这座山，林木茂密，刚好适合驱散漫天的热气，顺便舒舒服服地歇息一阵子。不过才走进林子却发现早有人捷足先登了。只见树下有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老汉，正坐在那儿吃馒头。
走到身边时忽然闻到一股很浓的馊味，低头仔细一瞧才发现这馊味正是来自老汉手里的馒头，这黄黄的馒头似乎是捂了好几天的，但这老汉却吃得津津有味，就像这馒头是新鲜出炉的，十分香甜可口。不过馒头实在太干了，才吃了几口便噎住了，老汉忙从怀里摸出一个水袋来，使劲倒了倒，却一滴水也倒不出来。
奇天云走过去，从怀里拿出一个葫芦递给他道：“老伯，拿去喝吧。”
老汉也不答谢他，接过葫芦便喝了起来，然后又大口地吃馒头，三下两下吃完后，便靠着树干，拿起葫芦大喝，喝了两大口后，便像品酒一样细细品尝，看样子不把水全部喝光也不打算归还了。
不过虽然对长途跋涉的人来说，水是非常珍贵的，但奇天云却也没有要回葫芦的意思，他只是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走到一棵树干并不很粗，然而却很高，枝条纵横交错的大树前，开始往上爬去。
老汉抬头望了他一眼，有些不解道：“年轻人，天气怪热的，你怎么不到树下来歇歇，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奇天云选了一块颇为牢靠，就算翻一个身也不会掉下去的枝丫密集的地方，躺下后，顿觉神清气爽，听他这么一问，用手枕着脑袋道：“这里是在密林中，睡下面终究不太安全，万一睡熟了，被野兽叼走了怎么办？”
老汉纳闷道：“有野兽过来远远地就能听到动静了，到时候再爬到树上去也来得及啊，这有什么打紧的？”
奇天云笑道：“可惜我一躺下，说不定就会睡上几天几夜的，就算打雷也叫不响，所以到时候可能真的稀里糊涂地，成了野兽的腹中之食了。”
老汉一边大口嚼着馒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道：“看你那样子倒像是几天没睡过觉似的，我老头子可比你有福气得多，每天吃得香睡得也香，哪像你们这些大忙人忙得连觉也睡不好。”
奇天云翻身望着下面道：“其实我也是无事忙啊，成天跑东跑西，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但是又没法闲下来，该做的事总也没法完成，头疼啊！”说着又翻身仰望着头顶上方飘摇的绿叶发呆。
###第一〇四章 有所领悟（一）无尽谜团
老汉吃完手里的馒头，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将葫芦剩下的水都喝干了，这才满意地拍拍肚皮，靠在树干上剔牙屑，抬头往上瞧了奇天云的一眼，便摇摇头道：“年轻人果真是没见过世面啊，有那发愁的时间，还不如多去各地游历一番呢。老头子虽然去各地乞讨为生，但每到一处便将当地的那些名山名川看了个遍，如此潇洒快活才不枉此生啊！”
树叶间的碎裂的阳光照在奇天云的脸上，其实一路上也曾遇到过一些值得一观的美景，但偏偏却没心情看，以致白白错过了许多机会。人心中若是对什么事物执着的话，是不是注定会在无意间错失许多旁的东西呢？如果人身边的东西都会一一离开自己的话，那岂不是没有什么是值得人执着追求的吗？
奇天云朗声叹道：“难道人要有所追求，就注定要有所舍弃，所得注定是残缺不全吗？”
片刻后，树下传来老汉的声音：“那是当然的了。有得必有失，得到的越多，失去的越多，有的人奔忙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剩下。而有的人本来是一无所有的，但最后却又什么也不缺。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树叶随风飘动，奇天云眼中的阳光时隐时现，晃得眼睛都有些迷离不清。这个世界岂非都像现在这样迷离不清，总也看不清前方的路途，总也不知道何处会见到阳光撒满目光所及之处，何处会见到一片阴霾覆盖着上下四方。
暖暖的阳光影影绰绰地照在身上，舒服得让他不由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与此同时，老汉在树下也打了个哈欠，喃喃自语道：“唉，水都喝光了，要再去盛点，不然要渴死了。”说着就打着赤脚往山林里面走去。
奇天云就这样眯着眼享受着，迷茫的征途中难得的安闲。林子里真安静，除了远处的鸟鸣，什么也听不到了，在这静谧的气氛中不知不觉便沉沉地睡着了。
黄昏时，奇天云还没睡醒，老汉也还没回来，然而就在奇天云沉浸在梦境中时，树林中闪过两道红色的身影，接着又有一道白色的身影紧跟着也闪进了林子里。
奇天云是在天色擦黑的时候才醒的，他是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忽然间就醒过来的。醒来时发现树底下正燃着一堆篝火，老汉已回来了，正在烤着几只拔了毛的山鸡，虽然从闻到的气味看来还没烤熟，但也足以勾起他的馋虫了。他忙从树上滑落下去，凑到火堆旁，目光直直地瞪着架在树枝上正烤着的食物。
老汉见他那猴急的样子，不禁笑道：“看样子，你是好久没吃过一顿好饭了吧？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啊，总要好好享受一番才不会辜负自己。”
奇天云只好按奈住性子，坐下来等着了。正有些不耐烦时，忽听老汉道：“你有没有看到有几个人从林子里经过？”
奇天云漫不经心地道：“我睡着了，没看见，老伯你看见了？”
老汉点头道：“是啊，我刚刚在捉山鸡的时候，就见前面那几个人像风一样刮过去了，连人都没看清，也不知急着去做什么事情呢。”
奇天云接道：“连人都没看清楚的话，看来一定是武林高手了，真想不到这么清静的地方也能见到武林高手，真是无处不在啊！”
老汉眯着眼认真地烤着山鸡，一边道：“听你的口气，莫非你也是他们的同道中人？”
奇天云忙苦笑着摆摆手道：“那可不敢当，我现在就是想做高手的心都没有了，要是能睡个踏实觉就该谢天谢地了。”
老汉往火堆上凑鼻子闻了闻，道：“不做就不做，反正你不做自有人抢着要做，谁愿意做让谁做去，要是成了高手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安安心心地吃顿好吃的话，打死我也不会趟这趟混水，嘿嘿！好香啊，过一会儿就能吃了。”
奇天云见他仿佛阅历很丰富的样子，便问道：“老伯以前莫非也是跑江湖的吗？”
老汉嘿嘿笑道：“叫花子当然要跑江湖啊，难道只有那些武林中人才算是跑江湖的吗？”
奇天云笑了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说，只好作罢。自从出谷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如孤魂野鬼般在四处闯荡，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本来如果心安定下来的话，哪里不可以当作家呢？可偏偏他就是找不到让自己的心安定的地方，难道说他这辈子注定要一直漂泊下去吗，到底何时才是尽头呢？
不光自己的事情做不好，现在还多了一样要考虑的事情，如果他跟林雪真的会分手的话，以后又该去哪里呢？他虽然常漂泊在外，但只要想到还有林雪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回去，心中就不由得多了分牵挂，在慢慢旅途中就有了种慰藉。
假如连这点牵挂也没有的话，那是不是说他此后就像浮萍一样四海为家呢？这就是他此生的归宿么？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凉之感，没来由地冲老汉问道：“老伯，你有没有亲人，漂泊江湖的人中是不是大半都是因为没有亲人啊？”
老汉把一只烤熟的山鸡递到他手里道：“那年村里闹灾荒，食物不够吃，就都跑出来了，好多年过去了，老头子就再也没回去过了，老头子是孤家寡人，什么亲人也没有，所以我才四海为家的，年轻人，莫非你也没有亲人吗？”
奇天云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然后道：“有啊，我父母都健在呢。”
老汉眯着眼闻着四溢的香味道：“那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乱闯，看你也不像富家子弟，你父母就不担心你会饿死在外面吗？”
奇天云咽下口中之食，道：“我做完自己的事情，自然会回去见他们，只是……唉！”
老汉手拿着山鸡指着他笑道：“只是你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做完吧？呵呵——！”
奇天云只有一个劲地大吃，不答他的话，心中却在暗自叹息着。不过想到自己是总有一天要回家的，而这老汉却是连个家也没有了，跟他比起来，自己的确是算不得什么的。
俩人风卷残云般将食物一扫而光，然后坐在树下各自打着饱嗝。奇天云正仰望着树叶间露出的一轮残月发呆。
老汉一边剔牙，一边瞧了瞧他，便摇摇头道：“年轻人，叹什么气啊，路还长着呢，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都看开了。再难过的事情，一咬牙不就过去了吗？老头子这辈子走过多少路，趟过多少条河，爬过多少高山，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呢。我有一次我忘了是在爬哪座山的时候，那山很陡峭，爬山的有好多人，有些半大小子，爬到半山腰就撤回去了，可我和少数几人偏偏就爬到山顶去了，嘿嘿！我站在山顶望着山脚下那些落荒而逃的人，就跟蚂蚁那么小一个呢！”
老汉兀自吹嘘着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然而他说的那些事并没有打动奇天云。
奇天云此刻正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转而望着浩瀚无垠的夜空。或许人并不是唯一有望天习惯的生灵，但也许是唯一有问天习惯的生灵。凡是有任何迷惑的、烦恼的、痛苦的甚至是绝望的事情，人都会问天，并期望从老天爷那里得到解答。
这种习惯就这样世世代代地保留了下来，而且似乎并不需要有谁来教授，人自然而然地就能做出这种动作。
有时候人并不奢求能立竿见影地得到答案，只是想把天空当作思考的无限空间而已，好让思绪任意延伸开去。奇天云此时又想到了那些天外来客们，不知道他们此刻是呆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还是驾着“明珠”在天空中肆意翱翔。
或者在某一个地方留下一个谜团，让世人世世代代去猜测去揣摩，当然他们会不会再次出现解答谜题就不得而知了。
他只知道自己已跟那些天外来客，还有“明珠”，以及他们留下的宝剑结下了不解之缘，此生休想再解开了，所以他要履行的承诺是一定要完成的，除非找到下一个天外之剑的传人了，否则他就必须将这重担一直担负下去，可是要怎样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一想到这里，他又陷入无解的谜团之中，总感觉像是在做一件比大海捞针还不切实际的事情。他低下头，冲老汉问道：“老伯，如果你要找一个人，你只知道他应该是怎样的人，可是你从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甚至连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都一无所知，那你会怎么做呢？”
老汉乜斜着眼睛望着他道：“你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烦恼个不休，成天苦着一张脸的吗？”
奇天云没说是，但也没否认，只是微微笑了笑，这一笑也就表示默认了。
老汉仰天打个哈欠，挠挠凌乱的头发，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记得那年我们家逃出来的人里面，本来还有我的老伴的，可是后来就不见了踪影，我走南闯北，本指望能找到她，可是奔波了多少年了也没碰到她，或许她还活着，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我还是在找她，不管这辈子是见到她的人，还是见到她的坟墓，都要了却这桩心愿，如果临死都无法完成的话，那我老头子也是无话可说，天不遂我愿，我又能怎么办？”
奇天云没再接下去说，因为他觉得这种时候胡乱插嘴太不合时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