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江南绵忆愁何绝,挽度流年朝暮叹。道却客家香茶去,南柯一梦似回生。
我没想到九年后的我还会回到这充满文人古墨的千灯。记忆中萧条的石板街两旁青色的砖瓦换了新色,静淌的河不再有浣纱的女子。太阳懒洋洋地蜷在这半醒半睡的土地上,无数拿着相机举着小洋伞的游人喧闹着,大街小巷攒动的人群似蚂蚁,用现代文明的奢华啃噬着小镇最后的古韵。
酒公家的茶品多了龙井,铁观音…没有记忆里大碗茶的清香,倒多了几分世俗追求的品味。有些带着以前的记忆的味道,便在这失味的茶中变了味。
“所以你回来消失三天的原因就是你跑去找他了?”我眼前的男子抿一口淡淡的龙井,似不经意地看我一眼,却让我看到他微怒的感情。
他是唐懿辰,我这辈子最在乎的人,陪我走过那一场噩梦的家伙。明明是一家经纪公司的创意总监,满身的fashion味却爱窝在千灯这古色古香的地方。
“也不全是,我安排了住所,打算住南鑫那里。”我笑笑。
“丫头,你总是那么固执。这次回来住多久?”
我自动忽略他前一句话,眼眶有些发涩。“不定期吧,或许时间会比较长。”
“你倒是说得自在。加拿大中国,来去自如。就…没什么牵挂么?比如…在意的人?”他似乎意有所指。
“唐先生,有些牵挂不应该是牵绊。”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要我了。哎,你不是喜欢我这种宜家宜室的经济适用男么?”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我嗤笑一声,“喜欢就是一辈子的事?那王菲得有多少个一辈子?”
然后我看到他敛住眸子,有些恼怒,有些…我说不出来的情绪。“当然,只是你不在意不是么?”
我不自然地整理着衣角不敢看他。“所以唐大少爷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是为了证明爱情从未间断来临?”
“所以你不住我那里是因为我又来临的爱情?”他抬眼一笑,目光流转,“或者说你是因此逃避我?”
下意识地皱眉。我害怕他的咄咄逼人,也害怕他给的好和他从不间断的girlfriend。
“唐懿辰,我们都长大了不是么?你有你的女朋友,你要我怎么心安理得的住到你家?你这辈子都是为我而活么?我还不能自私到那种地步!再说我有我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人际圈,你用你的好来束缚我有什么意义?!”
我拿起包,不愿再与他多做争吵。因为我知道,他的好总会让我乖乖听他的,哪怕…哪怕是纵容他一直对我好,纵容我自己一直这么依赖他。
“丫头,”他叫住我,说不出的疲惫,“不要躲着我,我会一直是你的亲人,好不好?”
我知道此刻的他定然是把一只手掌横在的额头,闭紧双眼。我站在原地,周围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利器,在我和他之间狠狠割出一条鸿沟,无法跨越。
“今天你穿旗袍很漂亮。改天我带沈宁给你认识。不送你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说了那么几句不相干的话。我看着窗外的一切都在倒退,然后渐渐重叠成那些人的脸。南鑫,唐懿辰,爸爸,妈妈,陈汀兰…还有我恨死了的许诺,许宁。
沈宁?沈?许?这些让我憎恨而可笑的字眼把我推进寒冰中,几乎窒息。
南鑫看到门外脸色苍白眼眶微红的我也是吓了一跳,然后我们亲密地泡在浴池里,像以前一样。
“你今天去找沈…许诺做什么?”
我闭着眼,牛奶的味道有点浓,让我觉得闷。我在想我干了什么。或许,这次回国的理由只是一个借口,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想回来了。但我明白,我回不来了,我不属于这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属于千灯这明光之地。
“只是,去找他谈了谈。”
但绝对没有“谈谈”这么和睦。
当我十点准时到记忆中那栋令我情感扭曲的三层小楼时,我看到满院的荷已被填成了妖艳刺目的海棠。陈汀兰——许诺的妈妈早已在医院陪伴我的父亲。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变了样,让我麻木而陌生。许诺从二楼左拐角那个房间——也就是我弟弟以前的房间出来时略有不自然。
和唐懿辰精致得炫目的五官不同,许诺有一张文艺女生心中白马的脸。细长的眼,英挺的鼻梁,适中的唇,银色细边眼镜让他更有温润如玉的气质。恰到好处的一切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大男孩气质,如清晨的第一颗露珠,干净,澄澈——这也只是九年前的我的感受了。现在除了客观的评价,我对他只有厌恶,憎恨。
他只是对我说了声“你回来了”便兀自到厨房去了,然后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杯白开水,一杯新鲜芒果汁。
“四分之一的奶已经加了,还是你的口味。”他坐在我的对面,修长的手指玩弄着玻璃杯,杯中的水晃荡着——这是他紧张样子。
我没有接过那杯芒果汁,不说话。
“你现在要去看沈叔么?”他盯着玻璃杯,似漫不经心地问,“他这些年都很想你们。”
我突然有些好笑,是不是做了错事的人永远都那么无知,自以为是地认为每个人都是圣母玛利亚都会选择原谅?
“许…不,沈诺。我想你误会了,我这次回来是想把他的赡养费一次性付清,然后从此再也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对视他,一字一句,“你知道么?每次我一想到我跟你们还有关系我就觉得恶心。”
我清楚地看到许诺眸中划过的刺痛。真好,他的痛穴还在我这。只是我不明白,这样将情绪暴露的他是怎样坐到千灯律师界第一的交椅的。
“也好,”他抿唇,目视那杯冷掉的芒果汁,“只要你回来就好。”“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许诺。沈睿……”
我不堪这样的气氛,我不懂压抑从何而来。我讨厌我的不够冷静。我讨厌他叫我沈睿,我觉得这个名字肮脏!
“够了你不要叫我沈睿!沈诺,当你们不要脸地住进我家,当你妈耀武扬威把我驱逐的时候我就不是沈睿了!她被你们毁了!被你们毁了!”
我歇斯底里,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起身想要夺门而逃,但腕上的手我挣脱不了。
“放手!”
“你又要逃到加拿大去?”他淡然开口,“沈睿,你为什么总是想要逃离?我已经不能再放开你了!”
“你没资格!”我突然就放弃挣扎了。我既然不是以前的沈睿,那么他又何尝是曾经那个简单干净的许诺?
他失了神,我狼狈而逃。
命运本是一张网,我突然就明白,我摆脱不了命运,所以我忘不了过去。而我们每一个人都逃不掉,尽管我们都不会是曾经的我们。莫名的,我觉得有点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