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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鬼笛(2)

“承蒙你惦记着我的疮,多谢。但这不需要治疗,过些日子就会自行痊愈的。”贞盛说道。

“是。”晴明只好点头。

“晴明,说吧。”

“什么事?”

“今天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是谁让你来的?”

“贺茂保宪大人。”晴明淡然说道。

“哦?”如此直率的回答让贞盛吃了一惊,“这么说合适吗?”

“什么?”

“我是说,点破让你来这里的人的名字,合适吗?”

“没关系。”晴明依然若无其事。

“为什么?”

“没有人让我封口啊。”

“唔。”贞盛颔首,似乎对晴明产生了一点兴趣,“那么,保宪大人为什么要你来我这里呢?”

“他并没有告诉我理由。只是……只是说,治愈大人之后,如果想起什么事情,就告诉他一声。”

“什么事?”

“这个,我也问过他,可是他最终再也没有说什么。”

“真的?”

“嗯。”晴明说的是真的。

贞盛若有所思。

“这样我也安心了。”晴明说道。

“安心了?”

“是。”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我不明白。”

“虽然受保宪大人所托,却看不清事情的原委,我也一直很困扰啊。”

“……”

“这样,我不负所托见到了大人,尽管被当面拒绝,也算对得起保宪大人了。由于这托付实在是莫名其妙,正好又被您谢绝,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倘若我继续打扰,只会徒增您的烦恼,所以请允许我早早告退。”晴明低头行礼,眼看就要离去。

“且慢,晴明……”贞盛喊住他。

“是。”晴明一本正经地望着贞盛。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你能治愈我的疮?”

“我没有这么说过。”晴明不假思索地答道。

“为什么?”

“我还没有看过大人的疮呢。”

“唔。”

“只有在看一看、摸一摸、仔仔细细诊查过之后,我才能说出子丑寅卯啊。什么也没看,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倒是这么个道理。”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恕我告退。”晴明就要站起身来。

“晴明……”贞盛又叫住了他,“万一我想让你诊治,该如何做呢?”

“您只需派个使者来,在下随时可以登门。如果您怕让人看到,无须把使者派到寒舍,只需遣人到桥,对晴明说有事相求即可。一两日内我便会前来拜谒。”说完,晴明站起身来,“那么……”

“晴明。”背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晴明回头一看,一位老人站在木地板上。白发,白髯,茅草般蓬乱的头发,身着褴褛的黑色水干。

“道满大人。”

“久违了。”芦屋道满站在那里说道。

“哦,是这么回事啊。”晴明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道满露出黄色的牙齿笑道。

“我终于明白大人所说无须治疗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有我道满在此呢。”

晴明走了几步,与道满一同站在外廊上。

“你们俩认识?”帘子背后传来贞盛的声音。

“是冤家。”道满说道。

晴明刚要迈步,道满喊住了他。

“怎么……”晴明止住刚要迈出的脚步。

“你看看庭院。”

听道满如此一说,晴明的视线移向庭院。灿烂的阳光里,两三只白色的蝴蝶在飞舞。

“蝴蝶在飞舞呢。”道满说道。

“没错。”晴明颔首。

“美丽的蝴蝶。”

“是的。”

“看我如何捉住其中一只。看好。”

道满右手握拳,只竖起一根食指,朝在庭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一指。“过来。”他念叨着,口中轻轻诵起咒语。声音低低地发自腹底。

不一会儿,道满所指的那只白色蝴蝶竟飘飘摇摇地穿过庭院,向这边飞来,停在了道满伸出的食指上。

“啊!”贞盛叫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即使动动右手,或把停在指尖的蝴蝶贴近脸上,它也没有逃走的意思。“可爱吧?”道满冲着晴明露出微笑。“喂—”他伸出右手,停在指上的蝴蝶便到了晴明眼前。

“给你的礼物。”道满说道。

“那就拜领了。”晴明的红唇浮出柔和的笑意,右手捏住停在道满手指上的蝴蝶,放入自己怀里,又要迈步出去。

“哟。”背后再次传来道满的声音。晴明止住脚步,这次却没有转身。

“这蛛网是什么时候结的?竟然结在了这种地方。”道满的视线移向上方。屋顶延伸到了外廊,檐下有蜘蛛结了网。

“蛛网若是结在这里,那蝴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粘上去。”道满轻轻伸出右手,转动手指,将那蛛网绕在指上取了下来。

“这下好了。”他将缠满蛛网的右手举到眼前。

“咦,这里竟还有蜘蛛呢。”不知什么时候,道满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竟捏着一只蜘蛛。

“该怎么处理这东西呢,晴明大人?”道满朝晴明的后背说道。

“随您的便。”晴明话音刚落,道满便将那蜘蛛捻了个粉碎。指上沾满了黄色的汁水,分不清究竟是蜘蛛的血还是排泄物。

“道满先生,有空咱们再喝一杯。”晴明依然背对着道满,说完这句话,迈出了脚步。

“哦,我等着。”道满冲着晴明的后背说。

牛车沿朱雀大路而上。晴明坐在牛车里,一面聆听着车轮咯吱咯吱碾压泥土的声音,一面闭目养神。他从贞盛府邸回来,前面就是朱雀门。不一会儿,车子就该向右拐,朝土御门大路方向行驶了。

咯噔,车子摇晃一下,停了下来。

咦?晴明睁开眼睛。

“尊驾是安倍晴明大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牵牛随从肯定的答复。晴明挑开车帘,露出一条缝,朝外望去。一个身着窄袖便服的男人站在车前。

那人目光敏锐,发现车帘开了一条缝,立刻凑上前来。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男人在车子旁边单膝着地,抬头望着晴明。

“正是。”晴明点点头,“什么事?”

“我家主人说无论如何也要见晴明大人一面。能否烦请您与我同行,我来带路。”

“你家主人是哪一位?”晴明问道。

“实在抱歉,不便言明。”

“哦?”

“虽然明知这样做十分失礼,可无论如何……晴明大人无须下车。若肯赏脸移驾,小的会直接将您领至一个地方,您坐在车里跟我家主人说话就可以了,不知可否?”

晴明轻轻舒了口气,点点头。“去吧。”

“多谢。”男人垂首起身。

晴明命随从跟在男人身后,合上了车帘。

咯噔,车子再次动了起来,折向了左边,似乎向西而去。

过了朱雀院、淳和院,就要抵达纸屋川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附近没有人影。从车帘的缝隙望去,稍远的地方有棵大柳树,树下停着一辆车。一块青布罩在车上。看不清究竟是何处、何人的车驾。

拉车的牛正向那车子走去。

“请稍候。”男人说道。他举起手,打了一个手势,停在那里的车子便向这边移动过来,不久挨着晴明的牛车停下。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车内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外面罩着布,尽管传过来的声音很小,还是可以分辨。

“是。”晴明点点头。

“请恕在下无礼,无法报出姓名。”男人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有何贵干?”晴明问道。

“为什么遭到了拒绝?”男人说道。

“什么事情?”

“平贞盛大人的事。”

“哦……”晴明小心翼翼应了一声,是不明所以的语气。

“治疮遭到拒绝的事。”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经知道刚才在贞盛府邸的那番对话。

“拒绝治疗的不是我,而是贞盛大人。”

“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答应治疗……”声音沉痛。

“为何?”

“我一直认为,能够救治贞盛大人的,除了您再无旁人。”

“但是,贞盛大人并没有接受治疗的意愿,我也无能为力……”

晴明说完,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又问道:“那个男人可信吗?”

“哪个男人?”

“叫芦屋道满的。”

“这……”晴明一时语塞。

“果然不可信?”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贞盛大人的疾病,如果我晴明能够治疗,那个男人也必能治疗。”

“那人如此了得?”

“他是一个出色的术士。”

“比晴明大人还出色?”

“您是否问得有些直白了?”晴明的声音中多少夹杂些苦笑。

“抱歉。我不清楚他为何去贞盛大人身边,对于这些,您可有了解?”

“我想,恐怕是藤原治信大人的美言。”

“哦,藤原治信大人?”

“听说不久前将附在治信大人身上的妖物驱掉的,就是这个男人。”

“哦?”

“若想找人做些不想为世人所知的事,此人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是吗?”

“不过,我却不信任这个人。”晴明轻轻笑了。

“为何?”

“我只提醒您注意一点。”晴明说道。

“注意?”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贞盛大人,请代为转达。倘若在此事的报酬上,贞盛大人已与那个男人约好,请一定要恪守约定。”

“恪守约定?”

“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附体妖怪,这个男人更为恐怖。这就是他,芦屋道满。”晴明说道。

“那么,那个男人最终也没有报出名字?”问话的是博雅。

“嗯。”晴明点点头。

这里是晴明的宅邸。

夜晚,晴明与博雅坐在木地板上,二人对酌。

琉璃杯中斟满葡萄酿制的胡酒。庭院里,刚刚开放的紫藤花在夜色中香气四溢。坐在二人旁边的,是身着唐衣的蜜虫。不仅是紫藤,连蜜虫身上散发的香味也融入了夜晚的空气中。

“从熟悉贞盛大人府中内情这一点来看,一定是贞盛大人身边的人。”晴明说道。

“但是,晴明,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故意跟你说这些事情呢?”

“他必然有自己的考虑。”

“什么考虑?”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

“怎么说呢,总之,用不了多久,必然会露出端倪。”

“晴明,你并没有就此撒手。”

“博雅,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撒手了?”

“说倒是没说,可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

“可是,那边有一位芦屋道满大人啊。”

“唔。”晴明点点头,将手中的琉璃杯放在木地板上,“尽管我放出各种各样的式神,还是被道满看破了。”

“式神?”

“就是这个。”说着,晴明从怀里取出对折的白色小纸片。

“这是什么?”

“我把它变成一只蝴蝶,事先放在了贞盛大人的庭院里,不料竟被道满发现。如果能留下来,它本可以做很多事情。”

“嗯。”

“我还放了一只蜘蛛。”

“蜘蛛?!”

“我的式神。”

“哦。”

“结果也被发现了。如果能在那里结起网,就可以偷听他们谈话。”

“你是说,这个也被他发现了?”

“是,是的。”

“可是,你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晴明。”

“哼。”

“不过,能看穿这些的道满,也是一个恐怖之人啊。”

“没错。”

“道满能治好贞盛大人的疮吗?”

“我能做到的事,估计道满也做得到。问题是—”

“什么?”

“道满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连你也不明白吗?”

“嗯。但刚才也说过,我并没有就此放弃。”

“哦。”

“我给他下了咒。”

“咒?”

“给贞盛大人。”

“什么咒?”

“话语的咒。这咒已经钻到贞盛大人心里去了。一有动静,他那边必会来请我。在此之前需要耐心等待。”

“等待?”

“道满待在那里,不会没有事情发生的。”说着,晴明背倚柱子,凝望着庭院。

黑暗中,紫藤花沉甸甸地垂下。晴明的红唇泛起一丝微笑。

“怎么了,晴明?”博雅问道。

“什么?”

“你刚才笑了?”

“是吗,我笑了?”

“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的事情,博雅。”

“我的事?”

“宫内歌会的时候,你不是犯错了吗?”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回博雅身上。

半个多月前,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在清凉殿举行,博雅担任其中一方的讲师。这是一个吟诵所选和歌的职务,当时,博雅把所要吟诵的和歌的顺序弄颠倒了,竟把本应在后面吟诵的和歌提前吟了出来。因此,由博雅吟诵的二首和歌就输给了对手。

“别提了,晴明。我现在最烦这件事。”博雅不满地噘起嘴。

“抱歉。”

“晴明,你总是这样戏弄我,这样可不好。”

“别生气,博雅。”

“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

“我只是心情不太好。”

“那还不是生气?”

“不一样。”博雅瞪着晴明。

“你看,博雅。”晴明将视线投向庭院。

“什么?!”情绪低落的博雅也向庭院望去。

“萤火虫。”晴明说道。

黑暗深处,池塘附近的空中浮着几点荧光。略带绿色的黄色荧光轻盈地滑过空中。

“啊……”博雅不禁低声叫起来。

这是今年第一次看见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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