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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海市蜃楼,你

相思筑的生意,最近不太好。

楚记钱庄三公子的选妻事件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弄得安郡待嫁少女个个如同被戏弄。更糟糕的是,楚少爷那三次血淋淋的亮相,更有人抱以“那根本就不是楚少爷”的想法。一顶“与江湖人物厮混,还找人假冒楚少爷诈骗钱财”的大帽子扣在了沈锁锁头上,把她几乎郁闷死。

都怪那个楚疏言,好死不死,干吗趴到她门前?

自己也可恨,又不是闲着没事干,干吗要救他?更可恨的是,救了一次不算,还把七宝锁搭进去,甚至得罪了这世上唯一珍爱自己的人。

可恨、可恨!

心情糟糕,剪刀下去得又狠又快,黄妈看着那几块原本要裁荷包的缎子给剪得七零八落,忍不住提醒:“小姐,再剪下去,做香囊都嫌小了。”

“还做什么做?”沈锁锁火大地搁下剪刀,“又没有人来买,做那么多干什么?”

黄妈连忙道:“天热,人心里就容易烦。小姐,我在井里镇了绿豆汤,要不要端来?”

“喝什么绿豆汤?”沈锁锁没好气,“你什么时候买的绿豆?买了多少?花了多少钱?”

“这豆子,是三老爷种的。”

一听这话,沈锁锁烦躁张扬的脸色消退了不少,“什么时候拿来的?”

“大前天我去送银子,三老爷给的。那边人多嘴杂,也没多拿。我原说不要的,可三老爷一定要我带给你,说让你尝尝。”

“端来吧。”沈锁锁一下子就心酸起来,“三叔还好吗?”

“三老爷还好,他原本就是个爱清静的人。倒是二老爷病又重了,幸亏咱们送的银子及时,不然……唉!”黄妈叹了口气,把绿豆汤端了来。

沈锁锁尝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推说不舒服,到门外去走走。

已经入夏,门外骄阳似火,遍地发白,片刻头皮便晒得发麻,她走到月老祠前的大榕树底下坐下来,忽然想起,这是楚疏言那夜躺过的地方。

她甚至还记得他躺着的姿势……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吧……

呸呸呸!

她连忙驱赶突然间冒出来的同情心,顺便鄙视一下自己。

快到六月了,天热得不行,她不愿意想一些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想了想,去月老祠找小道士聊天。

月老祠的香堂始终没有恢复原貌——这又是沈锁锁遇人不淑、救人不慎的一个铁证。好在除玄深道长,几个小道士都不跟她计较这些。香堂开阔,四周通风,十分凉快,沈锁锁坐着不愿离开。

她不想走,黄妈却找上门来。

小道士只见黄妈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方才还懒洋洋快要睡着了的沈锁锁,眼中忽然精光四射,立刻跳了起来,跟黄妈去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银子更让人兴奋?

尤其是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元宝!

沈锁锁只觉得相思筑从来没有这样光鲜过,案上摆着满满的元宝,地上还有满满的两箱!她顿时笑得比花娇、比蜜甜,向那个五十出头的男子道:“大哥,你也太客气啦!做什么媒要这么多钱?难道你想娶公主?”

“姑娘说笑。”那男子不苟言笑,躬身道,“在下从洛阳来。奉三少爷之命,将这些银子带给姑娘。”

“楚疏言?!”

黄妈在旁边小小声道:“怎么这么多?当初说定的好像没有这么多——”

话还没完,便被沈锁锁以杀人的目光瞪回去,望向男子的时候,脸上立刻换上笑容,“那真是辛苦大哥啦!快坐,请喝茶。”

“谢姑娘。只是在下还要赶回洛阳,以免三少爷担心。这里总共纹银五百两,请姑娘过目。”

“五百两!”沈锁锁叫了出来,喜色立刻飞上眉梢,拿起桌上一只元宝,一咬,呵,成色一流!

“姑娘如果满意的话,在下要告辞了。”这名掌柜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事情交代清楚,等沈锁锁从满目的银钱中醒过来,他已经走了。

“快关门!”沈锁锁急忙道,“天哪,五百两,让人家看见强盗都坐不住了!黄妈,咱们快把这些抬到后面去——这些天,你要多跑几趟,把这些都送到大院去!”

费了半天劲,才把这些银子搞定,累得浑身是汗的沈锁锁欢畅地舒了口气,道:“黄妈,我们发财了!今天要好好吃一顿!我要吃乳鸽!还要吃西瓜!啊,西瓜现在就去买,放在井里镇着,晚上就可以吃了——黄妈,呜,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夏夜的天空,星辰灿烂,凉风习习。

竹床摆在星空之下,人坐在竹床之上。

沈锁锁刚刚洗完澡,换上一件单薄的凉衣,头发还没有干,松松歪歪地编了条长长的辫子,人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半躺在竹床上。

黄妈切了西瓜出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十六小姐,你看看你的样子!”

“又来了、又来了!说了不许叫!”沈锁锁抢过一块瓜,“何况,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也早已经不是千金大小姐,还讲究什么起、立、行、坐?——来,黄妈,你也吃!”她拿了一块到黄妈手里,道,“一边乘凉一边吃瓜,我已经好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只可惜没有冰——哎,井水镇的瓜也很好吃啊!”

黄妈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是啊,谁能想到,当时非冰镇果瓜不吃的十六小姐,今天居然为吃到一只西瓜而高兴成这个样子?

“好了黄妈,今天我们得了那么多银子,应该高兴才是啊!别想那些难过的事!”沈锁锁吃完一块,仰首躺下,一只腿忍不住搁了起来。黄妈也由着她,不再去纠正这“不雅”的睡姿。

“唔,真的、真的,很舒服啊!”沈锁锁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闭上了眼睛,忽然手上一痒,被蚊子咬了一口,“哦!就是蚊子太多了点!黄妈,帮我问玄深道长要点艾香来吧?那东西驱蚊真管用呢!”想了想,她又道:“别忘了带银子去!每次见到我,他都有的没的说一堆香堂如何如何……给他三十两吧!足够了!”

黄妈答应着去了。

一时凉风习习,如同羽毛轻轻拂在身上,又酥又麻,她舒服得快要睡着。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黄妈回来了。

楚疏言来到相思筑的时候,星子已经爬上天空。

相思筑的门没有关,风中带来西瓜的清甜香气,他一路在似火骄阳下快马加鞭,焦渴难耐,忽然间闻得这样一股香气,忍不住顺脚走进后院。

然后顿住。

在问武院的求学岁月,为了提升学生的修为,夫子们往往会列出许多试炼的题目。有一次,教授阵法的徐夫子把十几个学生带到极西的荒漠,去破一个阵法。那里炎热无比,遍地黄沙,白日,沙尘粒粒滚烫非常;晚上,又十分寒冷。他是当中最小的一个,三天后,干粮吃完了,水袋也扁了,他又饥又渴,又累又倦,拼命保住最后一点意识,终于走出阵外,然后,看到了一个明亮温暖的湖泊,静谧地躺在面前。

那一刻,他高兴极了!那真是生命的喜悦,他立刻扑上去,可是却扑进了沙子里。后来夫子告诉他,那不过海市蜃楼。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那么美丽、又那么不真实的东西。

时光恍惚,此时此刻,年少时候那美丽而虚幻的湖泊,仿佛又到了眼前。

他看到她斜躺在竹床之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安然而睡。长长的发辫横过她的面颊,软软地垂下来。素白的薄衣浅浅地覆在她身上,只余一双净白纤秀的足,静静地卧在外面。

说不出来心里那一刻的喜悦和松动,只觉得那么不真实,千里迢迢地跑来了,见到了,反倒像在梦中。

“黄妈……”她迷迷糊糊地唤,“艾香拿来了吗?蚊子很多呢……”

他不敢惊动她,生怕她一旦睁开眼,这样安宁美好的一切便化作海市蜃楼,归于虚幻。

拿起一旁的蒲扇,他轻轻地替她打扇,驱赶蚊虫。

她安然地睡去。眉目低垂,柔风轻拂,这一刻她安详甜美如同婴儿。

只盼望她能这样睡下去,一直睡下去,没有惨遭流放的家族困扰、没有银钱的纷扰忧心,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该安静地睡去,然后甜美地醒来。穿最漂亮的衣服、吃最好吃的东西、做最喜欢做的事……可以去赏花,可以去泛舟,可以去放风筝、扑蝶……

蓦然间眼眶酸涩,似有泪意。

心上人?

恩人?

此时此刻,一切答案都已明了。

他的心事,在这睡去的人儿面前袒露无疑。

原来千里奔劳,只为见她一面。

黄妈站在门后,握着艾香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一看到门外的马匹,黄妈的心里就一跳——这多半,是楚公子的。

或许并不是她料到,而是她太希望楚疏言能够回来找小姐,强烈的愿望,随时随地都要跑出来找可能实现的机会。

居然、真的、是他。

这温和恭顺的少年公子,看到小姐时,眼中便有玉样光泽闪烁,即使小姐看不出来,哪能瞒过她这双见惯世情的老眼?

小姐几乎是黄妈一手带大的,身份上是主仆,心底里,黄妈却早已把沈锁锁当作自己的女儿,苦苦巴望着她能有个好归属。

黄妈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楚疏言替沈锁锁打扇,停了停,她来到门外,打算把马牵到外面去喂一喂,哪知她的手还没碰到缰绳,那匹马便嘶叫起来。黄妈暗骂这畜生不懂事。果然,楚疏言很快地出来,见到她,脸上蓦然有些发红,“黄、黄妈……”

“哟,是楚公子啊!”黄妈眉开眼笑,“这马是你的?”

她故意这样问,要是这脸皮极薄的公子哥知道自己看到他给小姐打扇,一定要把脸烧糊。

“门、门没关,所以我就……”他像是解释,又像是道歉,末了长揖到地,“请恕在下不问而入之罪。”

“哪有什么罪不罪啊?天色也不早,公子就在这里歇下吧!”

“不用、不用。”莫名地,楚疏言只觉得脸上发烧,黄妈带着笑意的眼睛总给他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上次伤重,劳烦你和沈姑娘,已经过意不去。我待会找间客栈住下便是。”

“也好。”黄妈极好说话,“这里总不如客栈舒适。”

说话间,楚疏言已经上了马,走出两步,又回来,道:“劳烦知会沈姑娘一声,就说我明日一早,前来拜会。”说完,顿了一顿,低声道,“还有、还有,希望黄妈莫要告诉她,我今晚来过。”

“老妇人遵命。”黄妈笑眯眯地说。

楚疏言忽然觉得这个笑容无比熟悉,怎么那么像沈锁锁笑起来的样子呢?

大概他真的是前些时候伤势太重,脑子只怕有些问题了——觉得洛阳的刑妈妈说话的样子像她也就罢了,怎么连黄妈也像起她来?

真是个大晴天。

六月里的太阳骄猛似火,照得客栈外的一棵榕树叶子透出玉光,看得人赏心悦目。

楚疏言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往相思筑去。

走到一半才想起应该买些礼物——不然怎叫拜访?

于是,楚公子先到银楼,买了翡翠镯子和一对镶红宝石的耳环——母亲收到这样礼物最开心,也许女人都一样吧?

然后又买了两大包彩线,以及三匹软缎——相思筑里的荷包、手帕、扇坠都要用这些的吧?

嗯,还要再买一些东西给黄妈——想到昨晚黄妈的笑脸,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发虚。

于是,到达相思筑的时候,楚疏言身后还跟着两个专门帮着捧东西的伙计。

相思筑大门洞开,月老像前的檀香袅袅升腾,这香味,令人的心里自然生出一分阴凉。

一站到门口,想到那个人就在里面,无由地,心头觉得温暖而欢畅。他没见着人,不敢造次,咳嗽了一声,“请问,主人在吗?”

正在做手工的沈锁锁听到这声音,针尖蓦地一歪,直刺到指尖上,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黄妈笑道:“来了、来了。”

“他还真敢来!”沈锁锁吮着可怜的指尖,心里充满了极复杂的情绪,走了出来。

楚疏言见到那淡青色的人影一出现,连忙低头抱拳,“沈姑娘。”

“嗯。”沈锁锁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打量他。

这个累她得罪人的楚疏言、这个累她做不成生意的楚疏言、这个累她蒙上冤屈和骂名的楚疏言、这个累她讨厌自己的楚疏言……一身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外,阳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清朗如玉。

这样的人,真的很难让人心生反感。

何况身后还捧着那大大小小的礼盒,何况昨天他还派人送来白花花五百两银子……

“进来吧。”沈锁锁总算说服自己把他当客人对待。

于是楚疏言便登堂入室,将礼物放到一旁,在椅子上坐下。

黄妈前来上茶。他便专心致志托起茶杯,以茶盖扣开面上的浮叶,文文气气地喝了一口。

“这不过是二十文一斤的粗茶,不用这么品。”沈锁锁又忍不住冷嘲热讽,“昨天你的人已经把银子送到,超出数目甚多,你这份心意我领了。”说着,“啪”的一声,她把他当日留下的玉佩放到了桌上,“喏,不是我私自扣下,是你的人来匆匆去匆匆,忘了拿了。”

楚疏言接过玉佩,满腔的欢喜尽化作失落。

虽然知道她对他不会有好脸色,可是真对着她这样冷冰冰的模样,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过。看着他的脸色暗下来,黄妈连忙帮腔:“我看楚公子来,不是为这枚玉佩呢!楚公子,是不是?”

“哦,我是、我是来买红线的。”

“我的红线都是月老赐过福的,要十文钱一根。”

“嗯、嗯。”

他掏出十文钱。

沈锁锁取来一根红线。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

热心的黄妈又来帮忙,“啊,楚公子,天色已经不早,吃过午饭再走吧?”

楚疏言还来不及说好,沈锁锁已道:“楚公子这样的贵客,我们哪里款待得起?楚公子若是无事的话,恕我这小店事忙,不能奉陪了。”

她说着,居然半点面子也不给,站起来就走。

黄妈“唉”了一声,无奈地送了客,随后找到沈锁锁,叹道:“小姐,容我说句公道话。一,几次救楚公子,都是小姐自愿的,楚公子并没有求你。二,五百两银子,也够我们辛辛苦苦赚三五年。就算小姐当是他报恩,不念他的情,也要想想我们得到的好处。既然有了好处,何苦又要给人看脸色?”

一席话,说得沈锁锁无语,半晌,她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讨厌他。一看到他,就觉得浑身心烦意乱,燥热得很。唉,我跟他不过萍水相逢,干吗要为他做那么多事?而且除了五百两银子,根本没拿到什么好处。不仅没好处,你看看,生意差了多少!唉唉唉,烦死了烦死了!”

“可是小姐,银子不就是最大的好处吗?不就是你最想得到的东西吗?除了银子,你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什么?

这句话,“咚”的一声捶进沈锁锁的心里。

是啊,她还要什么?五百两,已经超出她原本想要的数目!当时救楚疏言,不就是为了在他身上发一笔财吗?现在赚到的不知比预期的多多少倍,怎么,怎么还这么不甘不愿,还这么讨厌他呢?

她又烦又乱,针尖又不知往哪里戳,无辜的手指再一次受伤,她“啊”的一声痛呼,干脆搁下了针钱,道:“就算是我的不是吧!可他的人已经走了,玉佩也拿走了,总之再也不会来了!你跟我说这些,难道是要我追出去跟他赔不是吗?好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我救他一命,他送我两箱银子,我跟他之间已经清清楚楚,无恩无怨。天南地北,这辈子都不会见面——拜托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内心如沸。宛然便似月老祠香堂中,他让她快走的那一刻,胸中仿佛有什么在澎湃翻滚,如有火舌在轻舔。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膛,好像那里,真的被火烧疼了一样。

楚疏言怅然地离开相思筑。

阳光依旧盛烈,风中依旧有草木的芳香,然而他再也不觉得阳光把绿叶照得像玉一样透明,也不再觉得风拂在脸上如春天般柔和,他微皱着眉,穿梭在安郡的街道上。四下里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然而这热闹无法进入他的内心,他只觉得丝丝的凉意笼罩着整个身心。

凄凉。

很凄凉。

也许这一趟,原本就不该来。

明明知道她已经有心上人,明明知道她对自己只有讨厌……为什么还要来,这样自取其辱?

楚疏言抚着那根红线,陷于自身的浓浓失落里,居然没听到有人叫他,待他发觉,一个淡红衣衫的女子已走到了他面前,眉眼含羞,容光却明亮,她低声道:“没想到楚公子还会来安郡!”

“啊?”楚疏言有些诧异,他好像并不认识她,“这位姑娘……”

“我、我叫程佳瑶。”女孩子满面娇羞地道,“楚公子,我知道你是真的。虽然别人都说你假冒楚记钱庄的少爷,可是,我是相信你的!你不会骗人的!沈姑娘当然也不会!虽然他们都那样说你们,可是、可是我始终都相信你是好人!”

她说完,呼吸急促得难以自制。这一番话,已经用光了一个女孩家的所有勇气和矜持。

楚疏言却从话里听出了另一个重点,“别人说什么?说沈姑娘骗人?”

“他们说你是沈姑娘请来假扮楚家少爷的,楚公子,你别听那些人的……”

程佳瑶还想多些几句,身旁的妇人已经道:“二妹,快走吧,朱大小姐的吉时快到了,你还要赶去送嫁呢!”说着狐疑地看了楚疏言一眼。很显然,她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朱大小姐与未来相公是沈锁锁保的媒,因此,在这流言四起的时刻,沈锁锁还是接到了朱小姐的邀请,出席她今日的喜宴。

沈锁锁虽然心情不好,朱小姐的面子也不好驳。她也没什么好打扮的,重新梳了一下头发便要出门,黄妈却拿来耳环和手镯,道:“人家的喜宴,总不能太穷酸,戴上吧。”

“哪里来的?”沈锁锁问完后便后悔,肯定是楚疏言那一堆礼物里的,“我不戴。”她说着就往外走,顺便交代,“回头你把这些东西当了,换成银子。”

什么珠宝首饰,都不如银子。

到朱家的时候,宾客已然如云。朱员外与夫人正在门口迎客,见了她,连忙迎进来,安排了座位。一坐下,便发现周围有人暗暗指点,沈锁锁故意挺直了背脊,泰然自若地吃着席面上的瓜果冷盘。

这天不是正经日子,只是女方宴请四周亲戚街坊,明天的这个时候,花轿才上门来接新娘子。

这顿席面,便是安郡的风俗——送嫁席。

很快便开了席,那些人看沈锁锁的眼神极为复杂。如果是平时,沈锁锁也许要跟朱夫人和朱小姐热络一下给旁人看,以示相思筑牵线拉媒,光明正大,硕果累累。可是今天心情太糟糕,她只想化郁闷为食量,大吃一顿。

就在她吃得十分投入的工夫,忽然有人唱喏:“洛阳楚三公子恭喜朱姑娘得配佳婿,福泽绵长。”

大家都呆了一呆。今天这种家常席面,来的都是街坊邻居,彼此大多熟识,因此并没有专人在门口唱喏。

而这一声喏,唱得中气充沛,场面虽然喧闹,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认出来,唱喏的是安郡第一酒楼的跑堂,那是出了名的金喉咙,老板费了两倍的工钱请他。

他说完这么一句,便略一低头,让身后几名捧着礼盒的人进门,一面道——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白头偕老,送云花雪锦一幅。”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早生贵子,送枣木雕花妆奁一具。”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百年好合,送碧玉如意一支。”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富贵美满,送富贵翡翠金竹一尊。”

“……”

待他唱完,礼盒已朱氏夫妇面前高高堆起,最后进来一名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向主人微微一揖,笑道:“在下洛阳楚疏言,表礼微薄,还望员外恕在下无礼叨扰之过。”

礼盒已经堆得半人高,哪里还会无礼?何况洛阳钱庄,天下知名,楚疏言一到,朱员外更觉得面上有光,连忙请楚疏言入上座,楚疏言却道:“我在安郡有位朋友,此时想和熟人同席,不知可否?”

朱员外焉有不知,连忙道:“可是沈姑娘?”

“不错,正是相思筑沈姑娘。沈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已将婚姻大事托付,此时恳盼能够移席候教。”

沈锁锁当时正夹一只鸡翅准备往嘴里送,怔怔地看着他走进门来、怔怔地看着他说这些话、怔怔地看着一把椅子放在身边、怔怔地看着他翩然入席。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样一来,有关她欺诈钱财的流言不攻自破,而且明天,相思筑的大门,就要被挤爆。

只是、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对他全然没有半点好脸色,他为什么还要帮她的忙?

救他一次,得银五百,恩情已了啊!

“你这鸡翅到底吃不吃?”

他在她身旁坐下,第一句话却是这个。沈锁锁一愣,旋即板起了脸道:“吃。当然吃。”

“要吃就快些吃吧。”楚疏言端起酒杯,遮住唇形,轻声道,“再不吃,油就全滴到身上了。”

啊呀呀,可不是!她傻乎乎地夹了半天,鸡翅上黄澄澄的鸡油已经滴了好几滴在衣服上,她这淡青色的衫子啊,油一滴上便晕作暗青色的一团,分外醒目。

丢脸死了,那么大一个人吃东西还会吃到身上来!又是这么醒目的位置!呜,沈锁锁一边掏出手帕猛擦一边恨不得立刻消失。

“擦也擦不干净。”楚疏言不识时务地说。

沈锁锁立刻狠狠地瞪过去。

“回去换一件就是了。”他连忙补充。

“可是路上怎么办?”讨厌死了啊!

“不要紧,我的马车就停在外面。”

“马车?”

嗯,真的是马车。好一辆华丽的马车,虽然比不上百里无忧那一辆夸张,却也够阔气的了。

沈锁锁上了马车,引得人们艳羡非常。

马车脚程不错,很快便到了相思筑。黄妈见是楚疏言送沈锁锁回来,顿时眉开眼笑,“楚公子,辛苦了!快进来喝口水!”

楚疏言忍不住看了看沈锁锁。

她忽然被他看得不自在,扔下一句:“进来吧!”

喝完茶,沈锁锁言归正传:“你说把婚姻大事交付于我,什么意思?”

“我年过弱冠,也该寻门妻室,所以,拜托姑娘。”

“你要求妻?”沈锁锁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瞪着他。

“也是时候了。”

“可是,你不是很怕被女人看吗?”

“慢慢也就习惯了。”

“可是,你不是说要父母之命吗?为什么不干脆让你父母做主?”

她这样刨根问底,他倒不知道怎么答话,咳了一声,道:“沈姑娘,生意上门,你都是这样往外推的吗?”

呃?这么大一头肥羊,她怎么一个劲地往外推?

“哦哦,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沈锁锁终于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楚公子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尽管提。”

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只看到鸡的小狐狸。

可是,偏偏他就是对这只小狐狸的笑没有抵抗力,浑然忘了答话。

“喂,楚公子……”

“哦哦,随便、随便。”

“随便?!”

“呃,也许就像姑娘当日说的,重要的是过场。”

“过场?”她忽然有些了然,“你是说……就算没有娶到,也不要紧吗?”

楚疏言点点头。

她完全会心,粲然一笑。

呵,原来他并不是真的要找呢!

她忽然高兴起来。

到了晚上,她心里仍有说不出来的快活,黄妈见她脸上一直带着盈盈的笑,忍不住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没什么。”沈锁锁说,说完嘴角又翘了起来。

黄妈也笑了,“小姐怎么肯让楚公子送回来?不是说讨厌他吗?”

“咦,你的衣服洗好了吗?大门关上了吗?厅上的灯火灭了没有?怎么这么有工夫在我这里磨牙?”

“是是是,我这就去。”黄妈含笑去了,片刻却又回来,脸上又是惊喜又是神秘,道,“小姐,你猜我在外面看到什么了?”

“什么?”沈锁锁一边打散头发一边闲闲地问,“不会又是那些小道士吧?让他们打去呗!反正闲着没事。”

自从跟着莫行南学了点拳脚后,那些个小道士就不安分起来。在祠里有玄深管着,晚上却偷偷跑出来过招。

“不是!”黄妈神秘兮兮地凑近她,“我看到了楚公子的马车!”

“楚疏言?他来干什么?”沈锁锁一惊,一惊之后,心头又是一喜,“你去看看他。”

“楚公子来,自然是找小姐了……”

“哎呀,去啦!”沈锁锁连推带拉地把黄妈赶了出去,自己连忙把头发重新挽好,又掏出黛笔,想描一描她稍嫌淡了些的眉,一看到镜中的人,她的手忽然顿住了。

镜子里的她,双眼明亮,好像要滴出水来。如果不是脸上的易容药物,也许早已透出绯红的桃花色。

她捧着自己的脸,刹那间有些怔忡。

沈锁锁,你怎么了?

即使他是来看你,你用得着这样吗?你又不是那怀春的少女,怎么突然羞手羞脚起来?

她蓦地把黛笔扔进妆奁内,披了一件外衫就出门。

那时黄妈正和楚疏言说话。楚疏言满嘴都是“不好意思”、“打扰”,看见星光下,沈锁锁披着一件淡白外衫盈盈而来,风吹起略显凌乱的发,一双眼睛又黑又沉,那里面的冷冽光芒令他打了一个突。

此时的沈锁锁,又回到了早上冷漠的模样,全然不像中午时候容人亲近的样子。

果然,沈锁锁在马车旁站定,板着脸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睡觉。”

“睡觉?睡觉为什么不到客栈去?”

“我想着明天一早反正要到这里来相亲……”

“所以就准备到我这儿睡吗?”

沈锁锁的语气相当不善,那种凄凉惆怅的感觉又爬上了楚疏言心头,更有一种疼痛,深而细长地植入肺腑,这疼痛唤起一个男人的骄傲,他摇了摇头,道:“姑娘误会了,我并没有打算进去。”

“你不打算进来,难道在马车上睡吗?”

“小姐!”黄妈看不过沈锁锁这样恶劣,将她拉到一边,轻声道,“楚公子没钱住客栈了!我看他睡马车怪可怜,想邀他进去,小姐你看……”

“他怎么会没钱住客栈?!”沈锁锁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她便明白了。

他怎么会没有钱住客栈?还不是因为她嘛!

他这样一个淡雅温和的人,并不讲究排场,想他出门,身上带的银子一定不会太多。今天,来见她的时候带来一大堆礼物,又送出了一笔贺礼,甚至还买了一辆马车,哪里还有银子住客栈呢?

一刹那,她的心跌进了酸而软的汁液里,湿漉漉的,充满了雾气。

“是我不该来打扰。”楚疏言深深吸了口气,一挥鞭,掉转马头。

黄妈急了,待要留下他,又怕沈锁锁不肯,正犹豫间,忽听沈锁锁道:“来都来了,还要走到哪里去?黄妈,把那一间房收拾一下。”

“不用了。”楚疏言淡淡地道,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想,我该走了。”

走吧,回洛阳去。离开这里,忘记这里。

“楚疏言!”沈锁锁高声叫道,“让你住你就住,还想怎么样?”真是的,难道一定要她道歉吗?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楚疏言回过头来,惨淡却不失温柔地一笑,“两位,后会有期。”

这个人、这个人!黄妈跺足叹息,这个人怎么就不懂得找个台阶下呢?

沈锁锁咬了咬牙,拔腿去追那缓缓而行的马车,拦在前面,大声道:“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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