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觉得返回学校也无所事事，所以在家很住了些日子。他对父亲的革命行动采取四不政策：不参加，不反对，不表态，不持立场。他觉得孝顺二字，孝不如顺。在物质上无力尽人子之孝，在心情上顺从二老心愿一定要不折不扣。所以，赵子住家期间，从不做父亲革命的绊脚石。况且，父亲精神豪迈，斗志不衰，不管怎么说都是符合时代潮流的。赵子高兴时，千方百计让老爸顺心，不耐烦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要让老爸顺心，真是难得的孝顺儿子。哪位大师如果新编《二十四孝图》，别忘了把《赵子顺父》的故事收录其中，一定会提高收视率。
最近，赵四天天领着造反有理红卫兵，排着队，扛着扫帚，喊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到处扫四旧。谁家墙上贴着一张刘备招亲的年画，四旧，撕掉。至于门神灶神之类，更是扫荡重点。有的红卫兵胆小，不敢对神龛动手。赵四不信邪，上前一步，把灶神撕了个稀巴烂，一挥手，“走，到别处看看去。”赵四的壮举（时称造反派的脾气），很受红卫兵们的赞赏，所以都选他当主任。看来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爹，您和我爷爷都是贫农，为什么我太爷爷是地主呢？”赵子找了个适当的机会，开始刨根问底。
“我呀，早就说过，我有个要命的爷，有个救命的爹。我爷——你太爷爷——确实是地主，远近有名的大财主，到了你爷爷，染上了抽大烟的瘾，二百亩地，三进的大院子，很快就败光了。你爷爷败家败业还真敗对了，土改时，你刚出生，咱家穷得叮当响，划成了贫农。要是划成地主可就要了命了，土改挨斗，现在文革又要挨斗，一辈一辈没完没了的，我也当不上主任，你也上不了大学。哎？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是不是学校查你了？”
“查过。没事，爹，真的没事。都查。”
“对你有没有影响？”
“有点。原来叫我黑五类，现在叫可教子女。”
“什么是可教子女？”对一些革命新词赵四也有不懂的地方，“可教子女”他就不懂。
“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你被划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们呢？大概划成不可教育好的子女。”
“哪能这样叫，人家是革命家庭。”
“啊，那就划成不教育就好的子女。这不成人之初性本善了？我学过三字经，就记住这一句。当时，赵三发，就是赵宏亮的三叔，还添油加醋的添了一句，改成人之初性本善，后来变成大混蛋。听说你们大城市有首歌，叫什么老子英雄儿混蛋，跟这意思差不多吧。”
“你说颠倒了，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好，我是英雄，你是好汉，做革命的好汉。咱不当什么可教子女。人，哪有天生就好的，都得受教育，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为什么给你们另起炉灶，单给你们戴上这个紧箍咒。”
赵子对这个提法的认识原来也是模模糊糊，只是没有深想过，更不敢多说。现在经老爸一分析，似有茅塞顿开的感觉。是啊，那些龙崽子是什么子女？是不用教育还是不可教育？人，哪有天生就好的，都得受教育，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为什么偏偏给我们带上这个紧箍咒？革命的老爸说得何等好啊！赵子对老爸的高见心里折服，但表面平静，没有表态，最后明确了一点：“这是毛主席说的，爹到外边别乱讲。”
“毛主席说的，我们坚决执行。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不过有一点我实在不理解，你说，查你的出身，看我是什么农不就行了，还查到你太爷爷头上，再往前查，八百年前，我们说不定跟赵匡胤是一家呢，我们算皇帝出身得了。”
“爹好像说过刘罗锅跟刘少奇是一家，说他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赵子打趣父亲，看他是否尴尬。
赵四很会急转弯：“可我没说他跟刘邦是一家。说话都得有原则，有分寸，是不是。”
赵四跟刘罗锅两派的斗争，各有胜负。有时形势对赵四他们有利，造反有理红卫兵就神气一阵子，压得刘罗锅直不起腰来。有时，形势一变，刘罗锅他们反败为胜，革命到底红卫兵便扬眉吐气一番。总起来看，赵四他们落魄的时候多，败得比较重。赵四关于“革命到底红卫兵肯定会失败”的结论下得为时过早。
赵四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言多必失，常常授柄于人，二是反对抓生产，惹恼了生产队长和普通群众。
赵四的观点是，抓革命促生产，重点是抓革命，不能把生产放在第一位。他批评队长是口头抓革命，真劲促生产，是业务挂帅，生产第一。队长哪能让他信口开河，反驳也很有力：“抓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以粮为纲，这都是毛主席说的。不种粮食，我们吃什么，拿什么去抓革命？”
赵四振振有词：毛主席思想是粮食，是武器，是方向盘。知道吗，毛主席思想是粮食。”
“你到饭店去念毛主席语录，人家会给你饭吃吗，要掏钱，掏粮票。在你家锅里只添水，不添米，念毛主席语录，能做出饭来吗？秋后咱们队分粮的时候，送你一本红宝书，粮食免了，行吗？”
围观的人们大笑、鼓掌、起哄。
赵四理直气壮，咄咄逼人：“毛主席思想是精神食粮，你说的是粮食是物质。精神可以变物质，你懂吗？”
“不错，精神可以变物质。还有一句呢，物质可以变精神。物质是第一位的，精神是第二位的，物质决定精神，你懂吗？”队长也开始激动。这番话，除赵四外能听懂的不多，所以没人鼓掌。
赵四招架不住，说话有点离题：“你你，跟谁学的，知道还不少呢。”
“赵四啊赵四，不要把自己看成一朵花，把别人看成豆腐渣。好像就你会说革命话。告诉你，我也到县里参加过理论学习班，我也学过毛主席的《实践论》。别看你们反对抓生产，反对物质挂帅，光会唱高调，用实践论检验检验，谁对谁错，出水才看两腿泥呢。”
热烈地鼓掌、起哄、叫好，气氛活跃，高潮迭起。有人高喊：“该赵四说了！”
赵四说：“今天我有事，不和你辩论。你用生产压革命，是方向错误，路线错误，你是咱们第二队最大的走资派。”
“帽子还不小，爱什么派什么派。队长早就不想当了，有本事把我撤了，我回家当个正家长，比你还大一级。”
这一回只有大笑，没有鼓掌。
“今天家里有事，不跟你辩论。别高兴太早了，看谁笑到最后，看谁笑到最后。”
赵四没有认输，趾高气扬的走了。有人喊他：“喂，这走资派还没走，你这造反派怎么先走了？”
赵四家里确实有事，他儿子武成今天要返校，革命工作再忙也要去送送。送儿路上，父子情长。沿着弯弯曲曲的沟，走着坑坑洼洼的路，说着语重心长的告别话。赵四就像大首长谆谆教导儿子似的告诫武成：“回到学校以后，一要站稳立场；二要学好功课；三要搞好团结，要团结不要分裂；四呢，要赶紧找个对象，免得你妈和我挂念。”赵子一一答应。
在不远处的梯田里，有几个干活的社员看见赵四便喊：“喂，赵四叔，赵四同志，来来来，等会再走，过来说说革命话。”
赵四一看，不卑不亢地说：“革命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说那个。”
社员们大笑，很开心，很满足。有一位说：“赵四真是天才的革命家。”
赵四父子继续往前走。赵子嘱咐父亲：“积极参加不要紧，一定要少得罪人。我看，农村的运动不像城市那样紧张，比较随和，半应付半认真的样子，到底是几辈子住在一个村，就像爹刚才说的，搞好团结。爹以后万一马失前蹄，不要想不开，父老乡亲会顾及旧情，不会揪住不放的。”
赵四似有所悟地说：“武成放心，我不会马失前蹄。当然，你的这些话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我一定有则加勉，无则改之，搞好自身革命，带领红卫兵和贫下中农，把咱村的运动深入持久的开展下去。”
赵子没有纠正爹的口误，纠正不清，太多了。
赵四执意多送一程，一直送到了公路边，时间还早，汽车还没到。赵子说：“爹回去吧。”
“不急，我一定看你上车再回去。”
“爹上了年纪，岁数不饶人，以后多保重身体。我妈有病，让她少干活，少操心，不行就到北京看看。有什么事写信告诉我，”
“武成真是个孝顺儿子，爹知道，一定让你妈把病养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也多来信。
“对了，我哥今天来信了，您看过没有？我哥升连长了，被派去‘三支两军’。说回来后还可能提拔。”
“太好了。老子英雄儿好汉，革命家庭红……，车来了！”
儿子上车后，赵四环顾了一下四周，依然是山清水秀，依然是气爽宜人。不过，赵四觉得——也许山里人都觉得——还是外面的世界好。赵四最开心的事是两个儿子都离开了这美丽无比的穷山沟，走向了雾霾缭绕的福仙里。这，大概是赵四人老心红斗志昂扬的原因之一吧。
虽说是山沟里空气好，但雨少路干，车一开，浓尘翻腾，狼烟四起，像是西游记里的黄风怪，比城里的浮霾严重多了。赵子坐的车被黄风怪吞没以后，赵四准备往回走，一转身，看见路边新添了一条大标语。标语牌是正方形的木板钉在一根木桩上，木桩埋在路沿石外边的路基上，远近相等，共十几块。每块上面一个大字，光辉夺目，很有气势。写的是：高举毛主席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赵四一看，不错，大造革命舆论，大造革命声势，应该多搞点，到处都写。正在啧啧称赞，突然发现了重大问题。这条标语的后面，还有一块长方形的木牌，上写四个小一点的字：注意安全。虽然不鲜艳，也能看清楚。赵四顿感问题严重。前边写奋勇前进，接着说注意安全，这话里有话，这是别有用心的，高举红旗难道会有什么不安全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赵四决定，立即到县里去举报。县里对这个问题很重视，说是一定要认真调查，严肃处理。
很快，第二天，县里派宣传干事来到赵家庄，在生产队长的陪同下到赵四家送表扬信。赵四表示热烈欢迎之后，把二人让到屋内。屋内略显窄小，还算可以，清洁规整，不愧来客。墙上贴着很多文韬和武成的奖状，奖状上方有一块色迹发白的长方块，是贴过神龛留下的旧印，现在贴上了领袖像，没有全盖住，发白的长方块还露着一圈。
宣传干事首先表扬赵四：“赵四大叔……”
赵四赶紧纠正：：“叫同志，别叫大叔，叫同志。”
“好，叫同志，赵四同志革命觉悟很高，反映的问题很重要，县里非常重视，立即组织人员进行调查、研究、改正。经查，标语是宣传部写的，注意安全的牌子是交通局搞的，是警示司机注意交通安全的。交通局挂牌在前，宣传部标语在后。但是，这也是不允许的。宣传部做了检讨，交通局拔掉了原来的牌子，在前面较远的地方横空跨路挂起了一块横牌。牌上的内容由交通局和宣传部共同拟定，初稿定为，革命司机一路走好，拿到革委会去审阅，没有通过。几经反复，终稿定为：革命司机警钟长鸣。总之，县里很认真，很重视。我代表宣传部，向赵四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
赵四很激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平时那些滔滔不绝的革命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赵四觉得来者不是普通百姓，不敢班门弄斧，所以尽量收敛，保持低调。只说了句：“你们改正错误真是雷打不动。”
队长纠正说：“是雷厉风行。”
“对，你们改正错误真是雷厉风行，让我十分感叹。”
队长再次纠正：“不是感叹是感动。”
“不是敢动，不敢动，不敢乱说乱动。”
宣传干事笑了笑说：“赵子同志真幽默。祝您乐观长寿。我要走了，再晚就赶不上汽车了。”
送走客人，队长和赵四又谈了一会。队长说：“咱们队学习毛著的情况我向公社汇报过，我说我们对毛主席语录要做到会背、会讲、会用。公社把我们的‘三会’内容报到了县里，县里很满意，说是过几天来检查，要把我们的经验推广到全县。会背现在还差不多，尤其是老三段、新三段，都会背。会讲还不行，你是咱们队的老同志，老前辈，水平高，觉悟高，希望您每天晚上到队里跟大家讲讲毛主席语录的含义，引导大家活学活用。公社书记还表扬你了，说赵四同志精神可嘉、行动可夸。”
赵四高兴极了：“公社书记怎么知道我赵四，肯定是你美言了几句。”
“那当然，您是咱们生产队革命的带头人，我肯定要首先汇报你的成绩。公社书记让我转告你，不要吃老本，要再立新功。”
“我做得还很不够，我一定再接再厉，再立新功。队长的最低指示，我一定照办，把您的‘三会’方针贯彻到底。”
听到“最低指示”四个字，队长哭笑不得。心想，这肯定是赵四的一大发明。
“昨天的辩论会上我太严厉了点，你不记恨吧。”队长说。
“为了革命，大局为重。”赵四不计前嫌地说。
队长走后，赵四把感谢信贴到了墙上。贴的位置是奖状上面，领袖像下面，把神龛的痕迹又遮住了一些。因为间距不够，把文韬的一张奖状盖住了半行字。其实，诸多奖状旁边，有一块空位，正好能贴感谢信。但赵四觉得，不能与儿子平起平坐，所以把自己的地位拔高了一小步。这样贴法，看起来不美观，想起来很舒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虚荣心在作怪，包含着点点滴滴的私心杂念。看来，赵四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还不够彻底。当然，看人要看主流，看本质，对这些细节问题不说也罢，一味地苛求于人就显得不够意思了。
吃过晚饭，赵四第一个到了生产队。队门口的大榆树上吊着一口铁钟，每天都是队长先到，敲钟集合。今天，赵四先到，赵四拉住钟锤下面的绳子，噹噹噹敲了起来。今天的钟声有点像衙门口的惊堂鼓，队长听到钟响，立刻放下饭碗，很快赶到生产队。队长对赵四赞不绝口：“还是老同志，真是一马当先，一马当先。精神可嘉，行动可夸。”
很快，人到齐了。每晚的政治学习没人迟到，迟到了要站在毛主席像前自我批评，或者请罪。
队长开宗明义：“今天，主要是让赵四同志给大家讲解毛主席语录的含义。我们对毛主席的话不但要会背，还要会讲，会用。希望大家注意听，过几天县里要来检查，问到你头上，如果不会讲，或者讲砸了，你要负责。下边请赵四同志讲话。”
大家热烈鼓掌。平时，人们对赵四的观点有赞成的，有不赞成的，但对他的革命话，尤其是对他略带幽默的说话方式，都有几分喜欢。大家有所期待地静候赵四发言。
赵四闭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说：“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造反派的战友们，大家好！”
大家不由自主地鼓了一阵掌，并夹带轻微的笑声。
“刚才，队长发表了重要讲话。我完全赞成队长的重要讲话。队长为我们制订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三会’方针，就是要会背、会讲、会用。为了应付县里的检查……”
队长纠正：“不是应付县里的检查，不是‘应付’，是对付。也不是对付，是应对，应对——也不好，响应，响应县里的检查，到底用个什么词好？”
“用‘迎接’。我们刚做过这个填空。”一个小同学回答很干脆。
“真是后生可畏，我们怎么就急中生不出智来。”
赵四接着说：“为了迎接县里的检查，队长让我给大家讲解一下毛主席语录的意思，也谈不到讲解，咱们一起学习，共同提高吧。下边咱们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我说开头：深挖洞，……”
大家齐诵：“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我想请同志们先说，大家如果都懂，我就不讲了，如果你们有说错的地方，我再纠正。你，赵二歪，你说说深挖洞是什么意思？”赵四故意找了个文化水平低理解能力差的提问，以便自己纠正。
赵二歪回答说：“深挖洞就是把防空洞挖得很深，这么简单，难不倒我。”
“广积粮呢？”
赵二歪继续回答：“挖防空洞很累，很热，脱光膀子挖，这就是光脊梁。”
“是广积粮，不是光脊梁。”
“是光脊梁，谁说不是光脊梁。”
赵四说：“广积粮就是多积攒粮食。国库要存粮，家家户户都要存粮。为了备战备荒，打仗要用粮，遇到灾荒年没粮也不行。”
“现在粮食都不够吃，还积什么粮？”有个叫大黑脸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听完大黑脸这句唐突的话，有人皱眉，有人低头窃语，多数人看着队长。
队长赶紧解释：“毛主席讲的广积粮是对全国而说的，咱们山区粮食是紧一点，但全国大多数地方，例如平原，粮食厚着呢。”
大黑脸又说：“平原也不强。我有个亲戚在外地上班，他那里是平原，粮食更紧，还不如咱们山区呢。处处一样，走到那里都要用粮票，粮票比钱还值钱。”
队长示意赵四往下进行。
赵四说：“离题了，怎么说起粮票了。下边说不称霸，谁来说？”
赵二歪把广积粮讲错了，有点不服气，想把不称霸这句讲好，挽回刚才的面子。
“我接着说。毛主席讲的广积粮是对全国讲的，不称爸可是专门对我们农村讲的。城市人叫爸，农村不叫爸叫爹，这就是不称爸。”
一阵哄笑。
队长说：“二歪叔，你可得加强学习，三句你讲错了两句。你怎么连霸和爸也分不清。”
“我文化低。”
“你不是说中国字你认识一半吗。”
“我只认识中不认识国，中国俩字，认识一半。”
……
为了迎接（不能说应付）县里的检查，队长和赵四做了大量工作，进行了充分准备，这样的‘三会’学习班搞了好几个晚上，有时白天停工学习。但是，县里始终没来人。没来检查的原因听说是县里原来的班子瘫痪了，原来的领导正在挨批斗。此系传闻，大概属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