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凡尘初见冰仙子
四月天气,日落时分。
橘红色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零零碎碎地铺满了女子的素色罗裳,这给人以一种错觉,那柔和温暖的光芒,仿佛是女子本身发出的,如仙一般,神圣不可侵犯。
御天释颇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判天的药仙苏婼,公孙无彦身边的红颜,或者说福将。容颜自是绝世之姿,只是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何这女子在乖戾残暴的公孙无彦身边数百年之久,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依然如此清宁淡漠、不染风尘呢?
午后太阳还在头顶正上方时开始,到现在渐渐沉到只能瞧见西方那一点摇摇曳曳的红,苏婼已经整整舞了三个多时辰,甚至中间不曾休息过一刻。而她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丝沉浸在乐舞之中的愉悦或者尽情,三个时辰之后,除了略微凌乱的呼吸,依旧是脸色如常,眼神淡淡。
-----看来还是个执着得要命的女子。明明没有一点想舞的意愿,还能舞这么久。
御天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终于慢吞吞地从大榕树底下坐起来。坐得太久,腿都发麻了,这下凡卧底,果然是个苦差事。他苦着脸揉着,手在衣料上摩擦发出“息息簌簌”的声音。
苏婼停下舞步,背对着他也不回头,音色如神情般清冷:“姑娘总算想走了吗?”
“咦?”御天释微微一愣。哦,原来她一直知道有人在附近的啊!虽然他已是尽量压低了呼吸未出一声,但苏婼不愧是曾经的药仙,即使失去了法力,感觉还是超越常人的敏锐。
对于这个被传说为天界叛徒的药仙,御天释没什么反感,相反倒是有些好奇与钦佩。这样一个纤纤弱女子,当年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让她下决心堕天呢?
“请姑娘回去转告公孙将军,既然是苏婼答应的事情,苏婼就一定会办成。不必劳烦将军每日派人来督促练舞。”苏婼冷冷地把话说完,也不等御天释回答,径自走了。
好冷傲直接的女子,倒是与传闻无异!不过她误会自己是公孙无彦派来监视她的?这么说她和公孙无彦的关系好像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情比金坚嘛。看来现实永远要比传闻来得变幻莫测精彩十分-----御天释摸摸下巴,倒生出些兴致来。埋伏在这样一个迷般费解的女子身边,也许不会如预想中的那么无趣。
公孙无彦,曾是天庭位高权重的上古神仙之一,只是他自视太高、野心暗生,认为凭他的神力与智谋,不该屈尊于天庭的掌权者玉帝之下,竟然妄图抢夺天庭兵权造反。谁知阴谋被二郎神杨戬识破,在天庭一众武将的围攻之下,天生神力的上古神仙也终于败下阵来。而本来此事与药仙苏婼是没什么大的瓜葛的,只是苏婼却不知为何,执意与公孙无彦一同堕入轮回。
判天,这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罪名,药仙苏婼却在天庭众仙审判公孙无彦的时候从容承认:“是的,我是同谋。愿意接受和公孙一样的惩罚。”语调淡淡,平静如水,就仿佛她所承认的不是什么惊天大罪而是吃饭喝水等贯常之事。却无异于一记惊雷,震惊了整个天庭,甚至要比公孙无彦造反更为骇人听闻。众仙无不哗然,唏嘘不已。各种恶意的猜测,各种恶毒的言论,什么最毒妇人心,更毒美人心,这药仙平素看似低调安静,谁想竟包藏着如此狼子野心;什么原来她的冰清玉洁都是装出来的,暗地里早就和公孙无彦狼狈为奸,极尽苟且之事……这个平素淡泊寡言的仙子,瞬间成为了众矢之的。当事人却全无感觉,承认同谋之后,未再发一言,只有沉默,止水般的沉默,决绝的沉默,义无反顾的沉默。
天庭众仙商量之后,一致决定,虽然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苏婼确是公孙无彦同谋,但是既然她自己都斩钉截铁地认了,天庭也是多说无用,毕竟,如此重大的罪名,没有人会愿意自行惹祸上身。若非当事人神志不清,或者就是其中有什么千丝万缕的隐情。于是,原本贵为上仙的苏婼,落得与公孙无彦同样的下场,从仙班除名,废除千年修为,丢入轮回。百世千世,永不翻身。一世百年,至今为止,人间已经更替了六百个春秋。
而当年那判天的始作俑者公孙无彦,不得不说他的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枭雄,虽然堕入轮回却是骁勇依旧,每一世都能搅得局势大乱,天下为之变色。只是天意不可违,世事伦常不可随意扭转,所以若非必要天界一向少管人间之事。故而虽然玉帝对于公孙无彦的作为恨得咬牙切齿,也多数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这一世,直到因为与佛祖的那个赌。
这一世,投胎为镇国大将军的公孙无彦再次手握重兵,不改其野心勃勃、嗜血好战的本性。更因为现今人间的帝王荒淫堕落,天下民不聊生,公孙无彦企图再次造反,弑君而代之。但是这帝王虽然无能,身边却形影不离地跟随着许多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弑之还是有着极大的难度。何况为了日后荣登帝位之时不会受到过大的阻力,弑君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决不能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做-----必须制定一个精密的计划,做得不着痕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这计划,公孙无彦如此熟知三十六计的大将之才,岂会想不到古往今来屡试不爽的“美人计”。君王好色,这无疑是最好下手的蛇之三寸。只须投其所好,为他“挑选”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嘿嘿-----毕竟,枕边人,总是最好下手的。
如此一来,苏婼,就成了他最关键的棋子。
因为帝王好色成性,又喜歌舞,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差人去民间搜罗能歌善舞的绝色佳人,接入宫中服侍身侧。
而前一阵,透过帝王身边的被他收买的宦官,公孙无彦知道,不久之后,帝王又要开始大规模的搜罗美女了。那宦官还说,这次帝王的选妃,有意在全国闻名的教坊艺馆挑选姑娘。因为通常这些个地方出的姑娘,除了善歌舞之外,更是别样妖娆、风情万种的。
公孙无彦闻此无声一笑,这帝王,当真是越来越荒淫无度了。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想在风月场中选妃,皇室的威严何在?朝廷的威严何在?他若是还不尽快取而代之,岂不是对不起天下苍生?
不过,这样倒也免去了如何安排苏婼来历的一大难题。若是像以前一样在官宦或者名士之家挑选大家闺秀,他还须另择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臣下,编造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但是人心不可测,谎言不可能毫无破绽,一个细节的纰漏,就有可能让大计全盘皆输。而如今帝王既然决定要在教坊艺馆挑选姑娘,那就容易得多简单得多了,毕竟教坊艺馆这等人来人去、龙蛇混杂的场所,除了寻欢作乐、纸醉金迷,没有人会留意一个舞娘的来历与目的。
如此一来,不费吹灰之力,公孙无彦的计划就已万无一失。凭苏婼的美貌,绝对可以在京城的艺妓圈内艳冠群芳,名扬天下,到时候被帝王选上与宠幸,只是早晚的事。
可怜如此的冷傲佳人,对于公孙无彦的命令却是选择无条件地服从。即使这样的命令,与她天性淡漠的性情截然相反;即使因为这样的命令,曾经贵为仙子的她,必须得隐身于风月舞坊,每日苦练毫无兴趣的舞技。
御天释叹了口气,忍不住对眼前的佳人生起一丝同情,甚至一时都忘了她正是自己下凡要对付的对象之一,急急地喊了声“姑娘!等等!”,便提足追了上去。甚至都没意识到他如今这般的模样,贸然地追着一个漂亮女子,实在是----有够奇怪。
四月初三这日的傍晚日落时分,整个京城大街上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卖烧饼的小伙子忘记了叫卖他的烧饼如何鲜香可口;卖菜的大叔忘记了宣传自己的菜有多新鲜水灵;卖胭脂水粉的大娘忘了找客人零钱;而那个买了胭脂准备回去讨好娘子的书生,手中细瓷打造、正自飘香的胭脂盒,“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所有的人,神为街上一前一后、一缓一急经过的两位女子所夺。
前面的那女子,谁都认得。正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教坊舞馆“舞乐坊”的冰山美人----苏婼。能在大街上遇见这传闻中千金方得一舞的花魁已经是奇货可居的机会,再加上尾随在她身后的那个陌生女子-----一身綉工精致光泽炫目的锦绣,容色则要比身上绸缎上绣的芙蓉还要娇艳绚丽上十分-----分明是个貌若天仙、气质高贵的大家闺秀。
这样一个本该在深闺绣楼好好研习女工、偶尔吟诗作对伤春悲秋的名门小姐,缘何看似死乞白赖、穷追不舍地跟着一个风尘中的名舞女?这大千世界,果真是无奇不有啊-----
明明是与自身毫无关系的事情,大街上的路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积极地猜测着缘由。逼良为娼?或是情敌见面?或是……
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可以满足无聊的人黑暗的好奇心的猜测。
事件的主人公却全然不顾这些表情各异或暧昧或猥琐的路人心中是何等龌龊的心思。
从树林到舞坊这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御天释一路跟着苏婼并不时“姑娘姑娘”地搭讪,苏婼却始终置之不理,不止步不回头,甚至也不问御天释为何要跟着她。
倒是沉得住气。御天释暗自嘀咕着,紧追不舍。
一直到了京城最为奢华的教坊“舞月坊”。
门口的护卫朝苏婼行了个礼迎她进去,却把御天释拦了下来。护卫正欲出言逐客,然而只惊鸿一瞥,已不禁惊艳至极,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出声。然而碍于教坊的规矩,赞叹之余也只好礼貌地阻拦道:“这位姑娘请留步,‘舞月坊’从不接待女客。”
姑娘?注意到守卫脸上失魂落魄的神情,御天释方才想起来此行的身份和目的。
对哦,现如今,他可是姑娘。
眼瞧着苏婼的身影已经拾级而上,隐没在二楼走廊的深处,御天释有些着急,无奈一左一右的侍卫却伸手下了逐客令。心念一转,他莞尔一笑,故意将声线放得很柔很柔:“不接待女客?可是,我要是非进去不可呢?”
原本就手足无措的守卫因为美人多情暧昧的一笑,彻底失了魂。“姑娘,这,这……”嗫嚅着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御天释一侧身,趁此时机从守卫身畔遛进去。谁知还未靠近那楼梯,一阵浓郁的香风却飘近身来。
然后就响起甜腻得让人皱眉的声音:“什么人啊?敢在我‘舞月坊’闹事!”
“这姑娘她,她不听劝阻,非要进坊内去。”守卫垂首解释着失职的缘由,口气很是无奈。唉,要是旁人的话早三拳两脚给踹出去了,怎奈是个千娇百媚的美娇娘,实在是下不了手。
“是么?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咦?-----”那本不屑的话音忽然一顿,浓郁的香味又欺近了几步-----一个身着缀满金丝银丝错织花纹锦袍的中年妇人立在大厅中间,一双势利算计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御天释,嘴上虽未言语,心下早已惊叹不已。好一个清丽出尘国色天香的女子!不要说是“舞月坊”,即使是把京城所有教坊艺馆的姑娘都加起来,恐怕也只及她颜色的二三。只是瞧她那装扮与气质,如何都不像是能抛头露面、身入风月的姑娘。除非……老鸨暗自盘算了一番,很快有了判断:“姑娘当真想进我们‘舞月坊’?是真心实意想进?”她问得别有深意。
“是又怎样?”御天释反问,语毕赶紧别过头。被这样的老女人盯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姑娘家要进我们这儿可只有一种法子。”中年妇人眼珠一转,笑得别有用心。
“什么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进我们这儿当舞娘呗,咯咯……”妇人捂嘴笑得花枝乱颤。果不其然,看这小女子急切的眼神,很容易就上勾了。待她再慢慢下套,把这从天而降般的美人儿完全制住了。老鸨眼睛又瞟了御天释几眼,忽又转口道:“不过我看姑娘的打扮举止,可不像是能在舞坊抛头露面的身份啊……”
御天释一惊,的确,要埋伏在苏婼身边就是得在此当舞娘的!
忍不住咬牙切齿,想自己堂堂天界十六王子,七尺男儿之身,若是要在此献舞卖笑,成何体统!
不过要是不做,就这么回天庭的话,就得去天牢住一阵,就得娶那个什么东海三公主,那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
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不瞒大娘,我来此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是因为----唉!一言难尽啊,还望大娘收留我。”
御天释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凭他的读心术,当然知道此时老鸨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干脆将计就计,顺着对方的心思行事。
老鸨心知肚明地了然一笑。瞧这美人儿有苦难言的模样,看来她没猜错,这女子,八成是富家逃婚的小姐。她其实才不管这小女子是什么来路呢,之所以问,只不过是想看这姑娘究竟有多少真心想留在舞乐坊而她又有多少筹码可以控制住这女子。如今她既然是逃婚的小姐,那最好不过,这无疑会是她掌控这美人的最好的把柄,也就不怕哪天这女子红了、翅膀硬了,飞出她的手掌心去。
不过像这种名门大家出来的小姐,身上恐怕都有些脾性与傲气,得给个下马威压下些才行。
“既然姑娘有难言之隐,那我也就不多问了。只不过----”老鸨得寸进尺,故意刁难:“姑娘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想进我们‘舞月坊’的漂亮姑娘多了去了。我们‘舞月坊’可不是只需脸蛋的妓馆,什么猫猫狗狗都能进的。不知姑娘身上,可有什么过人的才艺?”
御天释略略沉吟,老鸨的要求倒是在情理之中。这“舞乐坊”虽是风月场所,但确非一般的低俗妓馆,其中的姑娘,不是长袖善舞,就是声色动人,或是琴瑟精通。
“那不知大娘想要如何考验我的才艺呢?琴瑟声乐之类的我虽不擅,舞倒还是会一些的。”御天释特意把话留些余地。
“那么----霓裳羽衣舞会吗?”狡猾的老鸨沉吟片刻之后,故意挑了一曲难度极高的。
霓裳羽衣舞,多少年后,已经不再有舞者能够舞完全曲,而纵使鲜有资质优越者能勉强舞完,也是无法十分表现这首流出于皇室的舞曲中藏着的高贵而又妩媚的精髓。
老鸨挑这曲本没准备御天释能舞出,不过是想破了她脸上倨傲不屑的面具,然后趁此教训几句压制她的锐气,省得日后难管教。
却不料御天释毫不犹豫地答了声“好。”,绝没有一丝为难的神色。
老鸨这下倒有些奇了,能用轻描淡写的口气答应这样的难题,这姑娘要么是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真是----身怀绝技。
她眯着眼再一次细细打量御天释,凭她阅人无数却也看不出这女子究竟是如何来的自负。只觉得她逆光垂袖而立,似乎全身都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算了,与其无端猜测,倒不如静观其变。老鸨懒懒地一挥手,“如此,姑娘便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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