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却仿佛听到一声轻笑。
陆展林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了。
四顾无人,陆展林摇摇头,暗叹自己太过多疑了。
走回井沿,他拍了拍通红的脸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弹拨着手上的柳琴。
叶绚回来的时候,向陆展林扬了扬手上的纸袋:“过来吃吧,我买了包子。”
陆展林放下手里的柳琴,走了过来。
“吃完了之后就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刚才找到了一所房子,一切都布置好了,我爹的葬礼结束后,我们立刻搬走。”陆展林刚咽下一口包子,叶绚又道。
陆展林惊讶道:“搬走?这么快?”
叶绚点点头:“是的。这个地方恐怕已经暴露了,我不想多待。”
“暴露?这是……什么意思?”陆展林显然不明白叶绚话里的意思。
叶绚拍拍手,转身向外走去:“我不想让人知道,千绚,就是叶千露。”
“可是……”陆展林犹豫着道。
“这个,你拿着。”叶绚转身进了房间,片刻后又走了出来,递给陆展林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按照那上面所写的地址和数额,将所有钱债还清。”
陆展林讷讷地接过小册子,翻开看了眼。里面的字迹很是笨拙,却笔笔到位,清楚地写着日期,姓名,和钱数。
“这是?”他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叶绚。
叶绚将钱袋塞到他怀里:“如你所见,是本帐薄。”
见叶绚不欲再说,陆展林便接了钱袋,转身往外走去。
“陆展林,你等下。”叶绚想起什么,又唤他道,“记着还钱时顺便说一声,请他们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时间就在三天后。”
葬礼办得简单而大方,人们哭声震天,叶绚披麻戴孝。
谢宴上,叶绚宣布,她要回老家为父亲守孝三年。
在座之人,无不感叹其孝心感人。也有那稍稍了解些情况的,关切地询问叶绚老家的情况,叶绚只说还有个远房亲戚可以投靠,随后便岔开话题,巧妙地将此事糊弄过去。
酒席结束后,叶绚喊住了正欲收拾院落的陆展林:“别再收拾了,我们走吧。”
“叶姑娘。”
叶绚停住脚步:“我说过了,不要这么叫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要做那个什么肚皮舞女千绚,也不愿意做这个纯洁善良的叶千露?这究竟是为什么?”陆展林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挣扎,“你已经有银子了。那些银子足够你在京郊随便置一块地,富裕地度过一生;或者,如果你不愿过那样的日子,那么你也可以在京城,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开家小店,做点小本生意啊!以你的聪明才智,也必定会吃穿不愁的!”
“你太天真了。”叶绚摇摇头,叹道,“我问你,你可进过赌场?”
“什……什么?”陆展林一时无法适应她突变的话题,惊讶道。
叶绚转过身来看着他:“卖艺就像赌博。若是输了还好,一旦赢了,想要脱身,又岂会那么简单?”
“可是……”陆展林正要反驳,却又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蒙面黑衣的男子。虽然事后叶绚看起来并没有吃什么亏,可是她却也一直拒绝谈论此事。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吧?
思及此处,陆展林顿了顿,道:“你去香云阁前,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啊。”叶绚笑了笑,“去那里之前,我就想到这些了。”
“那你还……”
“陆展林,我的人生,有我自己作主,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叶绚转过身,皱眉看着他,“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相信男人,更不相信什么爱情婚姻!我要的,只有钱!足够我舒服过下半辈子的钱!足够我不受任何人欺侮的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卖艺也好,卖身也罢,那都是我的事,你没有资格问,我也没有义务答!”
“你!”陆展林惊讶地看着她,半晌,冒出来四个字,“自甘堕落!”
“不错!你若要如此理解,我也不介意!”叶绚点点头,无所谓道,“世上琴师多的是!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离去,或者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肚皮舞女,千绚。”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抖了开来,放到了陆展林眼前。
“契约书?”陆展林愣愣地看着那张一直压在心里如同大石般的纸张,不知作何反应。
“这是你这几天的酬劳。”见陆展林僵在原地,没有丝毫动作,叶绚便转过身去,将契约书放到一旁的井沿上,又取出一只小钱袋,将那薄薄的一张纸压住,抬头看着他,“我给你自由。”
从房里出来时,陆展林还站在原地,没有动过。
叶绚没有说话,只背了包袱,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轻轻的脚步声在院子里静静地回响,一步一步,落入陆展林的心里。
“我走了,你的伴奏怎么办?没有伴奏,你怎么跳舞?”陆展林张了张口,艰难地问道。
叶绚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又向前走去:“放心,我总会有办法的。”
“对了……”即将跨出门去时,叶绚顿住了脚步。
转过身来看着陆展林,她勾唇一笑,轻轻道了句:“后会有期。”
说完之后,叶绚再不停留,转身走出了院子。
院门没有关,阳光从院外投射进来,落在了破损的墙壁上,青苔上,以及那张契约书和钱袋上。
陆展林站在院子里,久久没有动。
一阵风忽然吹了过来,钱袋的系绳被风吹起,带动了一旁的小石子,契约书飞了起来,在院子的地面上盘旋着,打着转,忽然飘飘荡荡地,落入了井里。
“啊……不!”陆展林恍然回神,连忙扑向井边,却始终无法够到。赶紧从一旁拿了吊桶,小心地抛了下去。
几次之后,陆展林终于捞起了早已湿透的纸张。
看着手中湿答答的纸条,他的心里一团乱。
将纸条小心地铺开在一旁的小凳上,他看着那娟秀的字迹再度神游开去。
夜色很快降临。
路边的灯笼陆续挑起时,叶绚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外面晃悠了一整天了。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她轻笑了笑,决定去找点吃的。
“芹娘?”叶绚惊讶地看着路边亮着灯笼的馄饨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芹娘看了她一眼:“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进来!这馄饨一定要热的时候就着汤才好吃,若是冷了,味道可就不一样了。”
叶绚走进空荡荡的铺子里,低头吹着碗里的热气。
铺子其实很小。通常这种街边的小摊都是以卖小食为主,老板——或者老板娘在摊边做着各种香气扑鼻的点心,客人们则可以选择在摊边站着大声说话边吃东西,还是进到不过三、四张桌椅的铺子里坐着慢慢吃。
一碗馄饨很快便下了肚。
叶绚抬头看着芹娘,艰难地开了口,一字一句:“芹娘,我就是最近京城里人人都在议论的那个舞姬。”
“我知道。”芹娘擦着桌子,应道。
叶绚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芹娘拿着抹布走开的背影,她咬了咬牙,又道:“我今天之所以没有表演,是因为我的乐师……他离开了。所以……这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等找到了乐师,我还是要去的!”
“哦。这样啊。”芹娘点点头,低头清晰着碗勺。
叶绚呆呆地坐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芹娘把所有的活都忙完了,转身坐到叶绚对面,看着她道。
叶绚张了张口,摇了摇头。
芹娘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得告诉你,我芹娘做生意,从来一是一,二是二,没有多收过别人一个铜板。”
“嗯……是吗?”叶绚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含糊道。
芹娘点点头:“不错!是这样!所以,我既然收了你的金子,那就一定会招待你吃馄饨,直到你把那锭金子,全部吃完为止。”
“是这样。”叶绚点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仿佛多了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
“至于那之后嘛……”芹娘笑着顿了顿,看着叶绚认命般闭上的眼,她伸出手,揉了揉叶绚的头发,“那就要看你还有没有银子了。”
“是……是这样吗?”叶绚抬起头,看着芹娘道。
芹娘点点头,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送上门的生意,我岂有不做的道理?”
不知为什么,叶绚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
“好了!快点回去吧。天都这么晚了,既然今天不用表演,就该在家里好好歇着才是!你这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保护自己。”芹娘责怪道,将叶绚推出门去。
叶绚点了点头,向芹娘道了别,转身离开。
或许是因为吃到了以为再也尝不到的馄饨吧,叶绚的心里,格外地轻松。
低头走路的叶绚并没有察觉到后面跟着的人影。
又走了几十步,她忽地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