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中叶,中国东部时值盛夏。
六座高逾百米的冷却塔喷薄着水雾让这鸟儿都懒得鸣叫的酷暑更添一份热度,不远处的一座发电机组下一群人正顶着烈日为这座核电站剪彩,台上一人正讲得起劲全然不顾下面的人汗流浃背。
这是国内首座完全民营的核电站,由一个掌握了全部技术的委员会运营管理,用媒体的话说,“具备重大历史意义。”当然,这都不关普通老百姓啥事。核聚变技术带来低廉电价和高就业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生产生活大步跃进的同时似乎正渐渐变得和过去差不多。
电力公司的大股东之一、运营委员会主席曾发趁剪彩仪式把一众官僚都吸引过去的机会,赶紧躲进车里。尽管平日吃穿享用的种种伺候让他的身体比同龄人硬朗许多,但毕竟已是耄耋之年,难以抵抗南中国盛夏的高温。
四十年前曾发就已经爬到了这个位置,若是要为每个名下的资产剪彩的话他得一年到头全干这个——对他来说出这些没用的风头当然只是借口,目的是借着机会和过去的老哥们聚一聚——当然这也是借口,大热天的又不是去球场看球去哪聚不行。
巨大财产使他能同时做好许多事,比如一会儿在出席餐会的时候为月球开发计划撺掇些合作伙伴……不过看上去孙市长的即兴发言还得继续上小半个钟头,这期间和在争夺核电站项目上败走麦城的老友通个电话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大热天的曾老板有何贵干呀,难不成是来痛打我这个落水狗的咯?”
由秘书转接过后,曾发的老友高宪成嘲讽的声音从电话里冒出来。二人公司业务上虽然是竞争关系,但这不影响两人在其他领域合作捞钱……也许这次除外,高宪成这次在能源领域铩羽而归的原因就是曾发。
“可不能赖我呀,你也知道我这一个月都在国外……”
“少装蒜。我可告诉你,现在人心惶惶,工人游行的牌子都快顶到我的鼻子上了,你们就开电厂吧,早晚吃的全得吐出去。”高宪成哼哼哧哧的说道。
“你以为我替你们出去跟外国人掐一个月架是为了什么……对了,这个事我还没跟别人说……”
“什么,你们谈妥了?”高宪成的声音立马精神起来,“结果怎么样?”
“基本分配好了。五十年的计划,一个理事会……这回可是玩真的,一切从严计较。”
“五十年……风险太大了吧,别等还没弄完咱们先被暴民拉出去砍头……”
“所以开会的时候哪国的人都来了,得统一思想呀,真出了事可不是经济危机市场规律能糊弄过去的,将来不管是通胀还是通缩、谁也不准多拿。”
否则就算你我不被当成路易十六,咱们的产业也剩不下多少,曾发暗想。
“哈哈……这么多年转过来,咱们也要玩计划经济了,只是这计划的头几年不好过吧。头几年毛都挣不着谁给你干,印钱没成本啊?你赶紧漏给我点有用的消息,回头我好准备。”
“告诉你你的厂子都不用关了、你放的高利贷也能回本了,还不满意?三条轨道加速器有一条在中国,是海南还是西沙还没定,够不够?”
“再来点,我不嫌多。”
“滚。”曾发作势要挂电话。多少年来高宪成在人前装得人五人六的,私底下却心狠手辣一副流氓做派,很和曾发合得来,也正是这个缘故“成功人士”的圈子里这两人往往出头做事。
“别这么说呀。你看这么大个工程,方方面面都得照看过来,全天下你能找着几个干的像我这么好的。”
“除了拍板签字你还干点什么,说的跟你有多辛苦似的。”
“人脉和资本也是我一块一块挣来的,穷鬼兜里的是钱我的就不是啦?给他们盖楼让他们蹭饭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我交了多少税不都花他们身上了?结果这帮白眼狼搭便车不说还瞄上老子的家产,我容易吗我。”
“谁说不是呢,现在人就是这样,贪婪,原罪,还不好好学习,一代不如一代啊。”
“所以啊,现在人少了,你不得多分给我点。”
听到高宪成这话,曾发的神经瞬间绷了起来。无论是有人加入还是退出都涉及将来利益和业务分配的问题,一环不到位就是巨大损失。
“什么人少了,有人退出?”
“也是,您老出门一个月,俺们这些小本生意人都看不上啦。”
“少废话,谁退出了?”
“华北煤钢联的顾攀龙,现在那帮当官的饿狼正围着咬,不知道家产还保得保不住……还有几个打退堂鼓的,等有空我再给你细说。”
“老顾?怎么可能,今天他也该来(出席仪式)的,我的确没看到他,出什么事了,”
“死了,让人拿刀捅死在家里。我们顶多再帮着压几天消息,下礼拜这事就得上新闻头条。”
死了?这当口出事难免让曾发浮想联翩,“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从监控看凶手是个女的,然后我们就没敢细问。谁知道人家里有什么事?”
一听是女人,曾发的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女人长什么样?”
“看不清,身高大概一米七,挺瘦的……?”
“皮肤白吗?”曾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急忙问道。
“那哪看得清楚……你有主意?”
“有点……但还不确定。”
如果曾发没记错,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快四十年了,她们怎么可能……
“你也小心点,没准就是瞄着咱么这样有俩钱的人来的,现在这样的心理变态可不少。”尽管心里没底,曾发还是告诫道。
“放心吧,老子请了安保公司,现在我家里固若金汤,就算雅各宾派上门也能顶住……”
高宪成的话停在这里,过了半晌曾发仍没有等到下言才发觉事情不对。
“老高?”
电话里仍没有答话。冷汗从曾发的毛孔中渗出,车内的空调让他有点发冷。是我想多了吗?或是高宪成此时真的身遭不测?众多想法在曾发脑中飞转,让他恨不得瞬间飞去高宪成家。
漫长的几秒过后,电话的另一边总算再次有声音传出。声音并非高宪成,而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干枯冰冷地让曾发的冷汗几乎冻结,这下他完全想起来了。
“下一个就是你,曾发。我随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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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曾发因突然的死亡威胁而惊恐不已时,距核电厂不远的城市工业区里,一场罢工正在进行。工厂停工带来的亏损和工人们的坚决态度让老板已经开始考虑答应工人的要求。
高宪成被杀一天后。
在这个工厂里潜伏已久的工会干部孙涛领着一帮巡夜归来的年轻弟兄走回宿舍,每个人都尽显疲态。名义上宿舍是免费提供给工人的福利,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宿舍楼的建造运营成本早就摊在薪水里,罢工开始后工人们也就因此理直气壮地继续住在里面。孙涛在宿舍区周围巡夜一是为了保证大伙人身安全、再有就是稳定军心把动摇的火苗掐灭,顺便把来游说策反的人轰回去。几天来的斗智斗勇让大伙身心疲惫,只有孙涛行动如常从未示人以弱,大伙不由对他钦佩不已,交口称赞。
若是他们知道孙涛体质的与众不同之处,就不会这样想了。好在目前只有工会内部的人了解此事。
孙涛照料弟兄们洗漱上床后才回他的寝室,进门之前却发现情况不对。门似乎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屋里也传出些微动静。
寝室门上的几滴血迹更让孙涛紧张起来,毕竟落单的工会干部甚至普通工人被资方雇来的凶手打伤打死都常见的很,而罢工开始前他已经被提为领班所以有了自己的宿舍,血迹不可能是受伤的室友留下的。
孙涛从腰间拔出巡夜用的警棍,叫来几名工友。准备妥当后他轻轻推开门,只看到室内像被抢劫过一般乱成一团,一个皮肤白皙的女性靠坐在床边用他的电脑看着新闻,身边摆了几听空罐头。
“好久不见了,我得在你这儿躲一会儿。”女性见到孙涛,便抬起一只手笑道。她的声音很虚弱,仅穿的背心短裤上有一大片已经凝固的血,一看便知是身负重伤。
“没事了,她是我妹妹,你们先回去吧。”孙涛脸色一变,赶紧返身打发走了工友。进屋关好门后,他似乎变得精神许多,工作一夜的困意和几天积攒的疲惫都从他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本便很柔和的娃娃脸此时看上去竟然和女性有几分相似。
“我实在是饿得难过,就吃了你点东西。”女性毫无愧意地说到。
“没关系,我也是买来装装样子,你吃了正好。”
太棒了。如此说着,女性把孙涛的储备粮统统翻出来开始大吃特吃。
她的名字是黄白华,和孙涛一样,是个感染人。
从有记录的第一个被感染的人类出现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年,这期间感染人的数量越来越多,她们强健的体格和逐渐变得相似的体貌惹出了不小的骚动。最终他们所谓一个新民族被世界所接受,并拥有了一块土地作为自治区,来自全世界、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感染人们聚集在这里,控制感染的无序扩散的同时、人们也因为感染变得越来越相似。
在自治区时代孙涛和黄白华就已相识,那时黄白华由于感染程度较高而参加了自治区名义上的民兵、一支百余人规模名叫“掠夺者”的部队,她和战友走遍全世界协助当地警方捉拿那些利用自身身体优势为非作歹的感染人同胞。而好景不长,仅仅数年后自治区内部便出现内乱,原住民在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带领下歼灭了“掠夺者”,好在自治区政府行动迅速、边组织民兵抵抗边疏散才让包括孙涛在内的大部分感染人群众逃出生天。在那以后感染人们隐姓埋名流落在世界各地再也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力量。
“你这是去抢劫军营了?”孙涛用下巴指了指黄白华的伤口问道。
“说来话长,这些年你怎么过的?”黄白华反问道,接着又打开一箱饼干。感染人不需要吃东西,她这样做只是为了缓解饥饿感以便集中注意力。
“换着地方打工呗,天天心惊胆战的,经济大势一天一变弄得我到现在也没什么存款。虽然好歹上了户籍,但哪儿也不愿意收留,试用期一过就得提包走人。后来参加了工会,总算能安定一些了。”
“我还以为工会就是个管放电影的呢。”
“现在也差不多,跟个职业中介似的……前几年有个叫何欢的领着我们出去单干,混得还行,好歹比旧工会那帮酒囊饭袋像点样子。”
“我看见有挺多感染人在这儿?”
“都是前几年形势好的时候我们帮着招来的,新厂子缺人的时候就画大饼吹牛皮想办法骗人来,经济形势有点风吹草动就拿我们开刀,然后事情就变成这样。”孙涛一摊手,“同样的事发生太多,我都看厌了。”
也许是被自身的巨大变化吓到的缘故,感染人精神上普遍有安于现状的倾向,更愿意躲在正常人群中独自生活。看似低下的社会性让她们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但只要有人愿意出头下功夫去组织,就会发现只要掌握窍门很容易就能让她们团结一致。这种看似矛盾的合作与不合作的心态正来自于她们被感染后所失去的民族归属感。
如果抛去感染人潜在的传染性因素,服从命令、既不会疲惫也不会受伤甚至对物质的需求也极低的她们简直是最好的工人……也是最好的战士。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的老板突然被人送上西天,会不会对你们的工作有所帮助?”看上去总算吃饱的黄白华调大了电脑新闻的声音,和孙涛一起靠在床边低声说道。
“换个更心狠手辣的新树罢了,也有闹出人命把继任者吓怂的可能不过这纯属碰运气。”孙涛答道。
“趁群龙无首一举拿下的可行性呢?”
“人家可以拖呀,老板往上还有老板……不过要是我们何会长倒真可能趁势把事给办了,等等,你不会真把人家给宰了吧!”
“没有,没有。”黄白华急忙否认道。孙涛刚要松一口气,便听得黄白华说:“死的是顶头的集团董事会,我还顺便吓唬了一下正和他通电话的人……在保险柜里翻出来的文件我藏在你的柜子里,有几张沾得血有点多实在没法用就扔了吧。”
黄白华说出的消息的爆炸性一下将孙涛轰得站起身。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不仅是这个工厂,也许还是新工会站稳脚跟的机会。
等孙涛都走到门口时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想到怎么向何会长报告此事——算了,边走边想吧!孙涛可以肯定黄白华没说假话,因为那一沓无价的纸现在正被他捏在手里。
孙涛一只脚已经迈出门,突然回身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你不会信的。”
“别这么干了,对所有人都不好。”
“没下次啦,再去就真得死啦。”黄白华咧着嘴,指了指腹部的枪伤。
“谢谢,那你要不要加入工会?”孙涛有种预感,下次他回来时黄白华就已经不在这里,“何会长和你们‘掠夺者’的队长挺像的,肯定镇得住你。”
“我考虑考虑,你忙吧。让我睡会儿,在水底藏了一天快累死我了。”
这到底是谁的宿舍呀。孙涛懒得去吐槽黄白华,尽管有千言万语的旧要和老友叙上一叙,但此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