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要问:梁仲轩这小子,家境不怎么样啊,怎么会有“二公子”之称呢?
阡陌纵横,水映蓝天。这个朝阳初露的夏日上午,我们的主人公梁仲轩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挑着一担秧苗,走在前往自家大田的狭窄田基(田埂)上。
不错,他并不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
生产队时代,他就听过母亲和姐妹们所讲述的“乔伯”的故事;后来的日子里,这样的讲述,其实已成了一种追忆。终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听到这样的议论:
“听说,邓伯出来了——”
“邓伯出来,那就好了——”
“邓伯出来,我们老百姓,就有盼头了。”
“听说有些地方,已经分田到户了——”
“嘘——,你听谁说的?”
“我骗你干什么,广播里有这方面的消息了——”
“其实,以前就有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现在,邓伯出来,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邓伯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捉得老鼠就是好猫——”
“吃饭打冲锋、做活路磨洋工的日子,要改变了——”
..
当时,仲轩年纪尚幼,也不清楚这些话语里的“邓伯”是谁,然而,他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些平日里挥汗如雨的普通劳动者,在说到“邓伯”时的兴奋、亲切与期待:那神情,就像久旱的稻田迎来一场及时雨一样。
仲轩记得很清楚,那年春天,母亲所在的第十生产队先是分成两个大组,开展为期一年的劳动竞赛。到了年终,社员们很吃惊的发现,人还是这些人,田地还是这些田地,一分组就大不相同了:“超支”一下就成为历史名词,家家户户都有望一年到头都能吃上大米饭!在这种情况下,第二年春,就正式“分田到户”了。仲轩印象最深的,就是,由于耕牛较少,三家才能分上一头。那些日子,赶着那头长着两只“羊角”的老黄牛,走在前往山脚的路上,仲轩常常忍不住这样想:放牛挣工分的日子,自己没赶上;赶上的,是为自家看牛的日子。三家人一头牛,算起来,一年里平均一家只看一百二十多天。要是在生产队时代,这可挣不了几个工分哟。
当然,放牛也不是什么难事。早上,将牛从栏里赶出来,往北边的山脚赶。一到山脚,就会看到那里已有几十头牛了。这些牛,很有灵性的,一聚在一起,就呼朋引伴,边吃草边往山上走。仲轩往回走时,还能看到不少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赶着牛,陆续到来。傍晚时分,来到山脚下,那些吃得肚子滚圆的牛们,早已围成一堆,等着主人领它们回家去。有时候,仲轩来得早一些,就会站在山脚下,哼着小曲,看看眼前的草地。这草地,就像绿地毯,躺上去软绵绵的,很舒爽。躺了一会儿,还可以半侧着身,目送着绿地毯一直延伸着,与连绵的山体融为一处。眼前的山,郁郁葱葱的,在夕阳的掩映下,更显得巍峨、挺拔。如果正好吹过一阵风,你还能感受到,山体上的那些草木,正轻纱般摇曳着。凝神片刻之后,仲轩有时会这样想:是谁用一双手,把这袭轻衫编织得如此美丽动人。
放牛不成问题,田间地头的劳作,就要艰辛复杂一些。
分田到户后,由于各家劳动力多寡不一,耕种收割进度各异,“社员们”多半临时采用帮工换工的办法,以保证不误农时:虽说田地已是各家各户的了,但互助协作的精神,还是存留心中的;毕竟,大家都曾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都有当年劳动中建立起来的朴素而深厚的感情。因此,仲轩一家,尽管劳动力少,有时会耽误三五天的时间,但无法耕种、收割的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
仲轩家,有好几处水田,共计约三四亩。种过田的人都知道,岭南地区一般都种双季稻。早稻(头苗)一般在清明前后洒秧,五一前后插秧,八一前后收割。为了抢季节,晚稻(二苗)一般要在七月初洒秧。大致上是这样的,将大田里的一部分早稻(要根据实际情况,大体上为一两分三四分地不等)提前收割,腾出地来做秧田。七月下旬整个大田的早稻收割完毕后,再将秧苗移至大田,这就是插秧。由于早稻收割与晚稻插秧连在一起,时间很紧,既抢收又抢种,这就是民间俗话所说的“双抢”季节。
这个夏日上午,梁仲轩所迎来的,就是“抢种”。
由于秧田离大田有几百米的距离,仲轩所要做的,就是先把秧苗挑到大田里。
为了多收一点粮食,田间小路,是极为狭小的。仲轩挑着秧,自西向东走着。
太阳已慢慢升高,阳光洒在他的头发、前额、眼睛上。挑担时要注意身体的平衡,还要注意脚下的小路,这样一来,手搭凉棚的动作就免了。额上的汗,不知什么时候,已顺着眉头往下流。张口呼吸时,仲轩还能尝到几滴带着咸味的汗水。
再走了一阵子,仲轩来到一块大田旁。
这块大田,约为三亩多。分为一西一东两大部分,以西的一亩七左右,是陈占强家的;靠东的一亩三左右,就是仲轩家的了。目的地在望,仲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其时,陈占强正在耙田。这位三十多岁的汉子,看到仲轩挑着秧从自家的田埂走过,停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朝仲轩的母亲喊道:“梁嫂,二公子来了——”
仲轩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就扫了陈占强一眼,再向前边的自家大田望去。
大田里,仲轩的母亲抬起头,笑着对西边大田的陈占强说:“占强啊,他算什么公子——”
占强吐出一口烟,幽幽说道:“一件白衬衫,走路摇啊摇,一看就像个公子——”
仲轩也懒得去争辩,就继续往前走去。
放下担子后,仲轩终于有时间抬起头,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
插秧时,隔着一条田埂的对话,仍然在进行着。
只听占强说:“梁嫂啊,我佩服你,娃仔都可以帮忙了。”
占强这句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他年纪比仲轩的母亲只小一两岁,两女一男;要说“帮忙”,肯定比不上中选四兄妹。
仲轩的母亲站直身子,伸了伸腰,回答道:“也帮不上什么的,做点样子而已——”
占强嘿嘿一笑,说道:“做点样子?我看,也做得有板有眼了——”
“穷人家的孩子,不做不行啊!”母亲接口道。
占强将目光转向仲轩,又将仲轩的哥哥、两个妹妹扫了一眼,这才说道:“穷人?不见得吧,梁嫂,再过得十年八年,你就等着享福了——”
仲轩的母亲听了,苦笑道:“十年八年?那是以后的事,这几年,忙得直不起腰啊!”
占强点点头,安慰道:“管它,几年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停了一阵子,占强说道:“二公子,怎么不说话?”
既然是点名叫自己,仲轩也就直说了:“我在想,怎么插得快一点,早点回家——”
“怕了?”占强问道。
“怕?”仲轩回答道,“倒也不是,活路做久了,腰疼——”
“怕做活路,那就用功读书——”占强这样说。
“是啊,用功读书,争取以后——”仲轩说道。
“梁嫂,”占强插话道,“听到了吗?用功读书,你有盼头了——”
仲轩的母亲边插秧边回答:“懂得用功读书,那就好了——”
四下里,一时静了下来。
梁仲轩不断地分秧,插秧;突然,他觉得小腿上有一种又痛又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