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无头绪、愁肠百结之际,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与此同时,说话的声音,夹杂其中:
“命苦啊,难啊,他爹——”仲轩母亲的声音。
“嫂子,你忍住,天塌下来,有我们在——”仲轩同桌的父亲安慰的声音。
“昨天下午,精神还好好的——”母亲的声音,已是哽咽。
“梁嫂,”占强的声音响起,“有我们在,先看看——”
随着这些声音,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石凳旁,屋檐下,大门边,客厅..
“梁婶,”阿豹的声音响起,“先沉住气——”
仲轩父亲的卧室,在整栋房屋的第二进。随着这些大人的到来,仲轩一时把头伏在桌面上;泪水只是在眼眶里转着,却不曾流淌出来。“在这种时候,”仲轩咬着牙,咬住了些许思绪,“我,我该做点什么呢?哥哥和妹妹都不在家,这么多大人。我,就这样走出去,让他们来安慰、怜悯我吗?他们,显然正‘忙’着!这种时候,安慰、怜悯,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一头乱麻,正缠绕在我的心头上。哦,干脆到外面,到外面吹一下冷风,让头脑——”
这样想着,梁仲轩悄悄走出卧室,向门外走去;大人们正“忙”着,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借着些许黯淡的天光,仲轩用右手的指甲钉了一下左手掌背:好几十分钟过去了,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再过片刻,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地,就只能高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着回家了。如果不回去,还能在这旷野中徘徊一辈子?!唉,一些事情,不是由人来想的——
沿着一条泥路,由西北向东南,走着。目的地,小街上自己的家。
这条泥路的尽头,是和街道连在一起的。来到街面上,还需向西南方向走上一二十米。仲轩注意到,这时候,街道上很亮,一盏明晃晃的大电灯,就挂在自家的屋檐下。
大门敞开着,大厅里,靠窗子一侧的地面上,有一张临时铺就的床。这床,草席与地面之间,只隔着一层稻草。仲轩知道,按照老街上的“习俗”,诀别的时刻到了。
仲轩的父亲,就躺在草席上。他的周围,聚集了几个人:仲轩的母亲,仲轩的哥哥,仲轩的两个妹妹。
仲轩跪在床边,双手捂住鼻翼和下巴,眼眶里湿成一片:眼睛深陷,恍如枯井;刀削般尖起的颧骨,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却吐不出半句话来。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吗?就是那个将《第二次握手》的故事娓娓道来的我的父亲吗?就是那个深夜还在批阅学生作业的我的父亲吗?就是那个披星戴月挑着水桶从菜园里淋菜归来的我的父亲吗?就是那个“执法如山”、为一个小过错而将两个儿子抽打一顿的我的父亲吗?这..
“他爹,”只听母亲哽咽道,“孩子们都在身边,你有什么话——”
就在这一瞬间,仲轩眼前电光石火闪过:这一闪,刹那间就过去了。刹那间之后,仲轩所看到的,只是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只是,那眼里,已经没有光华发出;如果要说有,也只是对眼前五个人的最终一眼。心如刀绞之际,仲轩想让眼泪流出来。然而,他很吃惊地发现,眼泪也不是想流就能流出来的!一些电影和小说,往往有诀别之际嚎啕大哭的镜头或文字:其实,这种伤心,尚未到“极致”。伤心的极致,就是你想哭,却哭不出声、哭不出眼泪:因为,你的大脑,已不能指挥你的泪水!仲轩霎时只觉得万根钢针,疯狂地剜着扎着自己的心头。心碎滴血之际,自己恍如堕入了万丈深渊。这深渊,更多的像一个结着千年玄冰的地窖。在刺骨穿髓的极寒中,无望地下坠着;那光秃秃的冰冷的四壁,连半根稻草的影踪都没有。于是,甚至,心也不属于自己了,人只能在无边的伤痛、黑暗、无助中,不断下坠,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1983年1月下旬的一天:这一天,梁仲轩未满12周岁;他的哥哥,14岁;他的两个妹妹,分别是10岁、8岁。
生活,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其实,十多个小时后,仲轩就知道,哀痛伤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十多个小时后的这个上午,仲轩和哥哥,推着一驾手推车,出了门。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学校西南侧的一棵桐子树下。说是树下,其实已不够准确,应该说“树边”了:出于对昔日职工的关心,仲轩父亲生前所在的学校,决定赠送一棵桐子树,作为最后的礼物。由于校方只负责将树砍到,锯成木料,放在树根旁。你也知道,木料是不长脚的,不会自己来到某个人的家里。这个上午,父亲辞世十多个小时后的这个上午,仲轩和哥哥岁所要做的,就是将木料运回家。小哥俩也很清楚,由于父亲走得匆匆,家里不曾准备有寿料;第二进房屋的楼板,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问题的最终解决,还需这学校所赠送的木料!要不然,“入土为安”就是一句空话。
伤心,也是需要时间的,这“伤心”,有时还真是一件“奢侈品”。在现实面前,小哥俩知道怎么做:收起泪水,去正视现实,去迎接生活的磨难。
出了家门,推着车沿西南方向走,十多米后来到西街;在西街的街道上,自西向东走。
这一天,不是圩日;附近居民小规模的交易,是要在老街完成的。
自西向东走出二三十米后,路过老街的小市场,小哥俩就能听到这样的议论:
“唉,这两兄弟,够可怜的——”
“这就是命吧,才十多岁的孩子,就没了父亲。”
“听说,这两兄弟,成绩蛮好的——”
“成绩好有什么用?以后怎么办?”
“再熬几年,就不怕了,就能帮忙了——”
“是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你说得轻松,这几年怎么办?”
“刻苦读书,以后有前途——”
“读书?还要考虑钱的问题——”
“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天无绝人之路,我看好这两兄弟——”
..
随着两人的脚步,随着车轮的移动,随着摊位和房屋的后移,这些议论声,渐渐飘到小哥俩耳朵之后了。
再走上二三十米,手推车折向南。往南走上三四十米,就要横过马路了。
学校,就在马路东南侧一两百米处。
过马路时,仲轩想起来了:后天,开散学典礼。也就是说,目前,学校里只有老师在阅卷、写评语,学生们都在家休息,此行跟同学碰面的机会,是很小的。
这样想着,他咬了咬嘴唇,跟哥哥一起,尽力抬起那像灌了铅似的双腿,让步子变得稍大一点儿。
下午三时许,仲轩再次出现在小街西北侧的旷野上。
昨天黄昏,他一个人在此茫然四顾。
这个下午,他跟着一群人,走在这旷野上的泥路里。
仲轩此行,只为了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