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找个地方避一会儿雨,”兄弟俩对视着,苦苦一笑,“一个惊雷下来,到时只能另外找人来收尸了——”
这样想着,两人想起不远处群山连绵,就一撒腿向那山脚跑去。幸好,接着闪电的亮光,两人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山洞,到里面避雨去了。
电闪雷鸣,狂风飞沙走石,暴雨如注,两人再有心,也只能静待雨歇之时了。
这暴风骤雨,来得快,去得利落。
大雨过后,居然疏星淡月临空了,兄弟俩借着这微光,摸索着来到那小土坡旁。
一看之下,两人惊惑不已。草席展开着,父亲的遗体四肢张开着,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腰身两侧,两行黄泥横亘着,如果能连起来,倒像一个大大的“一”字。
兄弟俩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到:怎么就有这么巧?一番跋涉,一场暴雨,耽搁了不少时间,粗略算来,“吉时”也就在一袋烟功夫之内了。如果此时再将草席卷起,那又将何处去呢?刚才那避雨的群山,附近也不过一抔黄土、一片乱石;而且,就算到了那里,也极有可能耽误了“时间”——
茫无头绪之际,一道电光划过兄弟俩黑沉沉的心空:四肢张开为一“人”字,加上腰间的那一横,岂不就是一个“天”字?看来,天意如此!
兄弟俩相视一笑,就着一旁的泥土碎石,将父亲的遗体草草就地掩埋。
这两人中的一个,叫朱元璋!
若干年后,风云际会,此人在尸横遍野、腥风血雨中崛起,一举将残民以逞的元末贵族逐出中原大地,将大明王朝的旗帜插遍九州..“神主安吉宅,苦后甘会来——”道师洪钟般的声音,将仲轩从失魂落魄、迷离恍惚中唤回。
望着眼前的一抔黄土,仲轩心里一阵苦笑:这故事,笼着一层迷信色彩,颇为荒诞不经,以前听说时,只是一笑了之!而刚才,目送着那渐积渐多、渐垒渐高的黄土,我怎么就魂游其中、魄入其内呢?也许,这故事,隐隐道出我的某种精神寄托,说出我心中的某种微妙的愿景。帝王将相的梦,可以不做;对好日子的憧憬,却会蕴藏在每个人内心的最深处。眼前的这一抔黄土,是一段日子的结束,也——
这思绪,毕竟只是断线散珠,尚未在他心里“成型”,一行人就开始往回走了。
“是啊,”仲轩心里自语道,“再舍不得、再伤心难过,也得回去了,总不能在这荒凉的土坡旁待上一辈子吧?”
这样想着,仲轩跟着众人,一步一挪的往小街方向返回。
数小时后,“白事酒”渐进尾声。仲轩看到,随着哥哥的“孝子答谢”里,客人们陆续散去。
大厅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围坐在一旁的,是仲轩最亲近的十多个人。
这炭火,一时不会发出声音;围坐在一旁的人,嘴角微微蠕动着,一时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再怎么沉默,时间也会像坚冰下的细流,艰难地流逝着。
终于,仲轩的一个房族舅爹开口了:“妹子啊,你早一点对我说,我妹夫就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了;我认得一个老中医,医术很高明的——”
这句话,是这位舅爹对仲轩的母亲说的;仲轩听了,心里哼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还来示好卖乖,我父亲可不是这些天才生病的!要做好人,这几年,你为什么不来?!
仲轩的母亲哽咽着:“唉,整天忙着找生活,哪想得到——”
仲轩的表妈(仲轩大表伯的妹妹)接口道:“这种话,就不用说了;现在,该想想以后的日子了——”
“是啊,”仲轩的伯伯接着说,“以前的事情,追不回了,就说说眼前和以后吧?”
仲轩的母亲没有接这句话,只是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仲轩的姑姑开口道:“二嫂,我二哥不在了,你以后要辛苦一点,把几个孩子拉扯大——”
“你不用跟我说这种话,”仲轩的母亲回答道,“我,我有我的想法。”
仲轩心里隐隐不安起来:母亲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样想着,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只是,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他看不出什么“答案”来。
只听伯伯说:“唉,孩子都这么大了,都比你高了——”
“比我高?”母亲说道,“比我高又有什么用?他们还要读书——”
“农活的事,”姑姑说道,“多辛苦一点,多想点办法——”
“有什么办法?”母亲插话道,“到时,我到柳州去喊姑姑姑爹回来帮忙?”
仲轩的姑爹说道:“阿姑的意思是,到时,孩子也可以帮点忙,另外——”
母亲回答道:“要指望哪个人,都是很难的!几亩水田,几亩旱地,我一个人——”
“我二哥尸骨未寒,”姑姑神色颇为不悦,“你就——”
“我就什么?”母亲说道,“我也想不出来,哪个人能真正帮得上忙——”
“你——”姑姑一时语塞。
仲轩的舅舅用火钳挖了一下炭火,又加上一根炭,这才说道:“二姐,到时,到时我可以帮一点忙——”
仲轩母亲的泪光闪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住得这么远,田地又多,也帮不了多少——”
仲轩心想:这,倒也是实话,来回五六十公里,忙完自家的还要帮忙。
仲轩的表妈“唉”的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我二表弟——,唉,孩子都这么大了,要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
“考虑感受?我考虑的是,这么多田地,这么多张嘴巴——”母亲缓缓说道。
“你就听不进我们半句话?”伯伯说道。
“你?”母亲说,“这个家,我没本事当——”
“你——”表妈、伯伯、姑姑异口同声道。
“小姨啊,”仲轩的大表哥说道,“要不,你跟我们回去,我们那里有田有地——”
“实在没办法,”舅舅接口说道,“实在没办法,就回去住一段时间——”
仲轩听出来了,围绕着“以后的日子”,双方正在交锋。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炭火的劈啪声响起了;一段没烧透的木炭,正冒出一缕黑烟,这黑烟,快把仲轩的眼泪熏出来了。
姑姑扒了一下炭火,转头对姑爹说:“这样的日子,难啊!”
姑爹嘴角蠕动了一下,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室内的电灯光很亮,看上去甚至有点刺眼,仲轩扫了一眼后,低下头去。
这时,只听母亲说:“外家,我是不去的,这是我的家,我有我的想法——”
仲轩听着,也在暗暗问自己:想法?我有什么“想法”吗?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有苦涩与无奈。这个冬天的夜里,我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冷。
寂静了好一阵子,只听姑姑说道:“二嫂,这些天,你好好想一想——”
“阿姑啊,”仲轩的母亲哽咽道,“我,我头发都想白了,我还能怎样想?!”
曾经光秃秃的柿子树,转眼间又是嫩芽初绽,再过一些时候,枝头已是密密层层一片,轻风吹来,满耳尽是枝叶和鸣声。
这个暮春的中午,拖着沉重的步子,仲轩回到家。
回到家后,仲轩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站在厨房里,仲轩喃喃自语道,“刚才,放学时耽误了一点时间,现在,家里静悄悄的。这个中午,这个中午——”
这样想着,他揭开饭锅的锅盖。
这一下,他彻底软了下来:饭锅里,刮得只剩下一小口饭了!
拿着锅盖,仲轩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皱着眉头,凝视着这锅盖,过了好一阵子,仲轩才将饭锅盖好。在厨房里站了好一会儿,他拖着步子,向客厅走去。头晕脑胀之际,他只想在客厅里静静地坐上一阵子。
你大概不禁要问:不就是饭不够吃吗?以仲轩的功夫,难道连一锅饭也煮不了?
其实,不是“煮得了煮不了的”问题,而是,此时此刻,他有没有“心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