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轩所处的,是一栋三层的学生宿舍楼。
上到顶顶,想从楼梯间进入楼顶天面的时候,一阵风吹来,仲轩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这楼梯口面向东,此时刮的是偏北风,倒也不算是风口;只是,大风不时有捉摸不定的一面,又是偏点方向也不足为奇。这一吹之下,仲轩便只是靠在门边,一时不想再到四处受风的楼面上去了。
夜里寒冬腊月的风,有如狼嚎,震得耳膜隐隐作响。透过昏黄的路灯光,仲轩看到,几片树叶正离开枝头,受伤的蝴蝶一般,往地下飘坠:其实,这几片树叶,并不能确定自己最终要飘到哪里去。就算它们“落叶归根”,可是,如果再来一阵风,它们仍然免不了飘风飘荡的命运。它们的归宿,或是树根,或是墙角,或是一个小土坑。还练一下武功吗?明天回到家,以后的日子,总免不了要跟阿强他们“切磋”一下的。临阵磨枪,也胜过临时抱佛脚。哦,算了吧,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少练一阵子也没什么的。再说,功夫也不是突击一下就能练好的。侥幸心理?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侥幸心理呢?时间过得真快,这已是初三上学期的最后一天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中考了。学习上的事情,大概也只能用“不堪回首”来形容。得过且过,也是我的一大弱点。或许,心中太多的幻想,将我的手脚束缚起来了。《童年》中有这样一段歌词: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
唱的是“童年”,何尝又不是我少年生活的写照?人,要管住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将近一年前的1985年的春节,严格地说,应该是除夕:那个除夕,阿豹杀狗过年。可是,过完年没多久,他的弟弟小豹,就到农场劳动改造去了。阿豹说过小豹和老丫的故事,只是,随着小豹锒铛入狱,那段故事多半也就结束了。唉,帅哥美女,就这样天各一方,抱憾一生。有人说,错就错在阿豹不该杀狗过年,连“打狗散场”的忌讳都不懂!其实,靠扒窃过日子,那一天是迟早的事,和那条狗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小豹入狱后,阿豹也过了一段靠拾捡废旧为生的日子。只是,在他看来,这样的生活,太难受了,钱来得太不容易了。记得有一次,他吃了几块留给阿波的鸡肉,被小赵数落了好一阵子,说他嘴太馋太饿吃。阿豹的脸上,居然会涌起一丝委屈和牢骚。是啊,如果口袋里的钱多一点,又何至于吃留给孩子的鸡肉呢?!这个春天里,阿豹和小赵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于是,有一个晚上,两人越吵越凶,那声音,几乎要把他家屋顶的瓦片掀翻了。街坊邻居听了,纷纷来到街道上,想过去劝一下。哦,当时门是关着的,在门外的人,只能听到声音:小赵的叫骂声,阿豹的呵斥声,孩子的哭声,炒豆般响成一片。过了一阵子,“砰”的一声响起,似乎是拳头打在身体上的声音——
“阿豹,阿豹动手打小赵——”人们心头一惊!也就在这时候,传来小赵的哭骂声:“阿豹,你这个野仔,你敢打我!”紧接着又是扭打的声音!片刻之后,只见大门打开了,阿豹拿着一条扁担,从屋里跑了出来!跑出几米后,只见街面上的阿豹回过头来,望向自己家门口。这一瞬间,小赵追出来了,她站在屋檐下,喊着骂着,只见她走出两步,将手里的什么东西,狠狠砸向阿豹!寒光一闪,阿豹的扁担挡了一下,“当——”的一声,铁器落到地面上的声音:原来,小赵砸向阿豹的,是一把菜刀!旁观的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要不是阿豹这下意识的一挡,这菜刀砸在身上,受伤出血是免不了的!唉,阿豹和小赵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初夏时节,和他弟弟小豹一样,阿豹也到农场服刑去了!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两兄弟分属不同的劳改农场,干活时,所面朝的黄土有所不同。天,可仍然是同一片天。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小赵就只能带着两岁多的阿波,艰难度日了。两个多月后的那个暑假,有一天下午,我在大门南侧的石凳上看书。这本书,叫《悲惨世界》!当时,我手里所拿的,并不是雨果原著的全译本,而是经过删节、改写的节译本。不过,对我来说,这本书也自有其价值:这是我在学校作文比赛所获得的奖品。当然,我的作文水平不怎么样,不过,能够获奖,终究也是一件好事,至少,那些日子那些有意无意的付出,得到了某种肯定。“仲轩,你看什么书?”耳边响起了小赵的声音。我连忙抬起头,合上书,让她看这本书的封面。她微微弯下腰,要拿起这本书,翻看一下。这一瞬间,眼前的一幕,让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大热天,衣衫单薄,本也是平常事,然而,此时此刻我眼前的小赵,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薄薄的雾气散去,两座小山峰隐隐可见。或许,她只是图方便凉快;或许,她觉得也没什么的;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这样看人。她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窘态,我心里飞转着的年头,更不曾想到,这一瞬间,我的一颗心,像小兔子般狂跳着,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我很想再看清楚一些,又担心被她识破自己的肮脏心理,于是,我呼吸急促起来,甚至,我只想着钻到地底下去。幸好,翻看片刻之后,她走了。萦绕在我身旁的,是一阵淡淡的幽香。和平时一样,她离开后,是不回头的;看她的背影时,我发现,她的的确确只穿着一件洗得既薄又白的旧衬衣。或许,我真该抽自己几巴掌。又或许,只能怪自己日渐长大了,会有一些心思了。唉,世上的歌,唱起青春来,总是那么美好;其实,青春就像一颗树,其背阳的一面,也不见得就那么亮丽美好。日暮时分,倦鸟归巢,人呢?明天上午,应该是明天清晨,我将踏上归途,回到小街上去。是啊,快过年了,也该回去了,也该回家看看了——
这样想着,仲轩将倚在门上的身体向前挪了挪;也就在这时候,不远处飘来一阵歌声: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已盼春来归..
仲轩想起来了,这是电影《归心似箭》里的插曲,歌名叫《雁南飞》。仲轩也知道,大雁是一种候鸟,是随季节而迁徙的一种候鸟。据说,南方的冬天要暖和一些,所以就有了“北雁南飞”的景象。其实,南方的冬天,也会刮起刺骨的寒风,只是不像北方那么凛冽、强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