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所有这一切，就像在饱和液中扔进的一颗盐粒：很快地，它就分解成了针状晶体，硬结了，凝固了，我非常清楚：一切已成定局。我也下了决心，明天早上我就要去安全卫士局，这无异于自杀，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得到重生，因为只有死去后才能重生。
西边的天空每隔一秒钟，就猛烈抽搐一下。我的头发热，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整夜睡不好觉，直到早上七点才睡去，这时黑暗已经退去，天空变成了灰色，停栖着黑鸟的屋顶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十点钟了（看来，今天铃声没有响过），桌上还有昨晚那杯没有喝的水。我口渴极了，很快地喝完了这杯水。然后冲出门：我要赶紧去做这件事，越快越好。
天空依然是空空荡荡，一片蔚蓝，就像被狂风暴雨洗劫了一样。影子的形象尖锐锋利……一切仿佛都是秋天的蓝色的空气裁出来的，稀薄的，不敢用手碰，看起来十分脆弱。我也是这样：我不能想，思考是件危险的事，否则……
我什么都不想，甚至我连看都不看周围一眼，我所看到的可能只是些隐约印象而已。人行道上布满了不知从哪里伸展出的树枝，叶子是绿色的，还有黄色的、深红色的；天空里飞鸟和飞船互相冲撞着。我周围都是人们的脑袋和张开的嘴，还有挥动着树枝的手……可能，周围是一片嘈杂的吵闹声、鸟鸣声……
接着，是一条条空无人烟的街，就像被瘟疫肆虐过一样。我记得，我的脚被一个绵软的东西绊住了，它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弯腰看了一下，是具尸体。他平躺着，双脚叉开，还有，他的脸……我认出了那厚厚的黑人般的嘴唇，还有他说话时吐沫横飞的样子。
此刻，他仿佛还在冲着我笑。我只停留了一秒钟，就飞快地跨过他，跑了起来……我不能停下……我必须了结所有的事情，否则，我会像超量载重的铣轨一样断裂，坍塌……
幸好，离安全卫士局只有二十来步路了。我已经能看到那金色的招牌了，终于来到了门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走廊里站着看不到头的一排号码，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排着，手里拿着小张纸，或是厚厚的笔记本。他们慢慢地挪动着，走一点就停住不动了。我在队伍旁来回地窜，脑袋就要炸开了。我拉住他们的衣袖，恳求着，就像一个病人渴望能得到一种良药，即使要忍受疼痛也在所不惜。
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女人，她腰束皮带，胸部两个半球形明显地撅着。她不停地扭来扭去，好像她的眼睛正长在半球上似的。她冲我笑着，说：
“他肚子疼！将他带到厕所去，在右边第二扇门……”
所有人都哄笑着，这笑声让我的喉咙发痒，好像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我想要叫起来，再不然……再不然……
突然，背后有人拉我的胳膊。我转过身，看到了一对透明的招风耳朵。它们不是平时的粉红色，今天变得红彤彤的。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移动着，好像要蹦出来似的。
“你来干什么？”他问道，尖尖的芒刺使劲钻进来。
我连忙抓住他。
“快啊，求求你……去你的办公室吧！……我要说出一切……立刻！能向你报告，这太好了……但是，要向你本人报告，这有点可怕……但这样也好……也好……”
他也认识她，这会使这件事更让人难以接受。但是，也许他听了我的话会和我一样颤抖……那这件事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我不想一个人面对……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还记得，在门底下卡了一张纸。关门的时候，它在地板上蹭着。接着，屋里突然罩上了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果，他说上一句话，哪怕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字也好，我会马上全部都说出来的。但是他始终一言不发。我非常紧张，紧张得连耳朵都鸣响起来。我对他说（眼睛不敢正视他）：
“我想，我一开始是恨她的……我心里有斗争……不过，不不，不要相信我说的，我本来可以，但我不想拯救我自己。我愿意毁灭，我愿意那样，因为，那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也就是说，不是毁灭，是希望她……哪怕是现在，即便我知道了一切，我仍然……你知道，你知道吧，全知全能者召见了我。”
“是的，知道。”
“而他对我说的话……你懂吗，他所说的话，就像是从我脚底下把地板给抽走了，只剩下我，还有桌上所有的东西：稿纸、墨水啦……墨水会泼出来的，洒到所有东西上……”
“还有什么，快点说！快点说！好多人在排队等着呢。”
于是，我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地将所有的事，所有本子里写的事都告诉给了他。还说起了那个真正的我，还有那个毛茸茸的我。还说到了她当时谈起我的手……是的，所有的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还讲到我如何对自己说谎，她怎么给我弄了假证明，我又怎样一天天地变坏，还有地下长廊以及绿墙外的种种见闻……
我说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甚至有时候我还结结巴巴，不知道有些话该怎么讲。他那两片双曲线的嘴唇上，挂着一丝讪笑，就帮我补充上，我说不出来的那些话，我十分感激地点点头……后来（不知怎么地），他已经开始替我讲述了！我只有听着他讲述的份儿，只能点头说：“对，是的……对，就是这样，很对！”
我感觉自己嘴唇周围一片冰凉，就像服用了醚麻剂一样，从脖子根儿开始发凉，我艰难地问道：
“但是，你怎么会得知这一切的呢……”
又一个讥诮的冷笑，他嘴唇的双曲线弯得更厉害。他回答道：
“我看出来了，你还是有隐瞒的部分。比方说，你列举了你在绿墙之外所见到的所有人，但是，你却漏掉了一个。你否认得了吗？你记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我，只有一秒钟？是的，那就是我。”
我呆住了。
突然，我脑子里像闪电似的一亮，我懂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原来他，跟他们也是一伙的……我突然意识到，我所供出的这些东西——我自己的痛苦，还有我之前之后的所有想法，以及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就像我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而其实，这一切都非常可笑！就像古代笑话里所写的关于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一样。当亚伯拉罕浑身冷汗，要举刀杀死自己的儿子的时候，突然天上传来了声音，大喊：“别当真！我只是在开玩笑……”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嘴上的冷笑，我双手紧紧撑住了桌子边沿，慢慢地推开椅子，扭头疯狂地冲了出去，我顾不得别人的喊叫，跳下台阶……许许多多张大张的嘴都从我眼前一晃而过……
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一间公共休息室，这是一个地铁站。在地面上，一切都在毁灭。历史上最伟大、最理智的文化在崩溃；而在这里，一切还是那样美好。四壁发着光，水声轻快地在潺潺流淌，那看不见的透明音乐也像水流一样流淌着……可想一想，这一切都会毁灭！这一切都会被埋没在荒草丛中，只剩下传说……
我痛苦地大声呻吟起来。左边有个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是我的邻居，那个有着巨大的抛物线大额头的人，我再次看到他额头上深浅不一的皱纹。那上面写的都是关于我的事。
“我明白，我非常理解你，”他说道，“但你必须要冷静！你一定要冷静下来！一切都会回来的，必定会回来。大家都必须知道我的发现，这十分重要。现在我要第一个告诉你：我已经计算出来了，没有无穷大！根本就不存在！”
我奇怪地看着他。
“真的，我跟你说，不存在无穷大。如果世界是无限的，那么物质的平均密度应该等于零。但是，既然我们都知道，它不是零，那么宇宙就必然是有限的。它是球形的，它的半径的平方r2等于平均密度乘以……剩下的就是计算出数值系数，那么……你懂了吗？这意味着一切都是有限的，简单的，是可以计算的……你懂了吗？而你，我尊敬的朋友，你刚才大喊大叫，妨碍了我的演算……”
我不知道是哪件事更令我崩溃：是他的发现呢，还是他对我这个突然醒悟的时刻的描述？但是，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上有个笔记本，还有一张对数刻度表。我突然意识到，即使全世界都毁灭了，我也要完成我的笔记。（将它留给我的那些素不相识的读者们。）
我从他那里弄了几张纸。在这些纸上记下了我最后的记事……
我打算结束我的笔记，就像古代人在埋葬死者后，在墓穴上插上十字架一样。突然，铅笔哆嗦了一下，从我的手指缝上掉了下去……
“听着，”我拉着他的衣袖说，“你说的那个有限宇宙的最终极限在哪儿？它的后面又有什么呢？”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上面台阶上就响起了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