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一个朋友讲,有一次她参加一个基督教机构的聚会,一位不认识她的基督徒在与她聊天时,由于不知道她是否也是教徒,这样漫不经心地问她一句:“你也有信仰吗?”
朋友给我讲完这件小事,我没问她是怎么回答的。我觉得朋友的回答并不重要,让我感动的只是那个基督教徒。我认为,那个可能性格挺开朗,有着比较强烈的与同类结识愿望的基督教徒,一定不会不知道,如今这世界上的信仰或者叫伪信仰已经泛滥过剩,就像秋天沈阳市场上的大白菜那样盈衢溢巷了,各种主义,各种观念,各种神祗,各种宗教,像绳索一样将人捆缚。可是那个心如静水的基督徒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其他一切忽略不计,只是十分自信地面对自己的心灵,充满同情和怜悯地向别人发问:“你也有信仰吗?”这的确有点难能可贵了。
英国小说家威廉·索姆斯特·毛姆在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塔丽娜传奇》里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十六岁的残疾姑娘卡塔丽娜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有一天圣母马利亚显灵后告诉她,在一户人家的三兄弟里,那个侍奉上帝最虔诚的人可以使她恢复健康。在那三兄弟里,老大是个苦行修士,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他弃绝所有凡俗的享乐,鞠躬尽瘁,教绩辉煌;老二是个为国家和教会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军人,曾被封为伯爵;老三是个老实厚道的面包师傅,为人善良,身份低微,与世无争。谁都可以想见,如果那个显灵的真是圣母马利亚,那么最终解除卡塔丽娜疾患的人应该是老大,至少是老二。可是故事的发展出人意料。在经过了漫长的反复与试验,在人们对圣母马利亚已经失去信任后,始终作为事件局外人的老三却创造了奇迹,他代上帝完成了恩泽子民、赐福卡塔丽娜的神圣之举。
这个故事并不尖刻,它淡淡地启发着人们的思维。事实上,这个故事里饱含了老年毛姆的善良企盼,它无意中溶化了“你也有信仰吗”的漫不经心的主题。老大与老二,尤其是老大,他的信仰之虔诚令人肃然而又悚然,他那种对于肉体的自虐式惩罚,足以证明他真诚的救赎之心。可是在精神的层面上,他居然不如他那个爱吃好菜好酒的三弟更接近上帝。这未免让人有点心酸。看来上帝所需要的并不虚无缥缈,上帝事实上既简单又实际。
关于信仰,我们还可以借助如下两本小说去认识和了解:意大利人翁贝尔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和英国人格雷厄姆·格林的《人性的因素》。
在《玫瑰的名字》里,扑朔迷离的凶杀案和神秘莫测的藏书馆引人入胜,尽管在前两百五十页里连一个无足轻重的女性角色都没出现过(仅就我的阅读期待来说),可照样使我不忍释卷。但让人吃惊的是,这样一部作品却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侦破小说,深入的阅读终于使约定俗成的规律和经验受到了嘲弄。它告诉我们的是:当一种观念与信仰把人限制在无力自拔的某一点上之后,或者是大善,或者是大恶——由于前提的不科学性,大恶更显得必然一些——便会应运而生。在全书的结尾,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后,藏书馆的葬身火海、修道院的崩坍荒芜、诸多无辜生命的惨烈死亡,便成了科学性对不科学性的痛楚注释。我们看到,德高望重的乔戈尔修士可谓是他所认定的真理的忠实信徒,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于他的真理的置疑和修正。可最终的结果却事与愿违,他对于真理和信仰的捍卫,所导致的结论却是讽刺性的:真理和信仰是所有灾难的罪魁祸首。正是基于此,像基督(尼克斯·卡赞扎基斯笔下的基督)一样英明坚强但也有着缺点毛病的威廉修士才会说:“敌基督可以从虔诚中产生,从对于上帝或真理的过度的爱中产生,如同异教徒来自圣人,被统治者产生于统治者一样。”“敌基督”,这是一次刺人心肺的命名。
《人性的因素》如同格林的许多小说一样,干净、明快、从容、有力量。虽然它写的是间谍生活,但不像《第三者》那么阴森恐怖,也不像《我们在哈瓦那的人》那么悬念丛生,读者所能设想出来的间谍故事,在这里基本派不上用场。它所展示在我们面前的,只是又一出信仰的悲剧,人的悲剧。作为双重间谍的卡瑟尔,当间谍只是他所从事的职业而已,这与做工人当农民经商教书都没区别,庸常之辈卡瑟尔无意成为国际政治斗争的自觉战士。他为自己的国家英国做事,可他在心里却反对本国政府镇压非洲人民的无耻勾当;他为社会主义的苏联做事,但他却不是因为贪图金钱也不是因为信仰列宁主义。卡瑟尔所怀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心愿:与妻子过平静的日子。在这里,我们不能说卡瑟尔不爱自己的祖国,不爱自己的民族。只是与虚幻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相比,他觉得热爱一个美丽的南非黑人姑娘更愉快幸福。照理说,爱祖国爱民族与爱一个异族民女也并非矛盾。可是政治斗争的冷酷与残忍,使卡瑟尔无法顺顺当当地实现这一最为普通的爱情愿望,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把自己绑到双重间谍的战车上,等待国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呵护他脆弱的爱情。于是他成了一个没有信念、没有信仰、背叛真理、背叛祖国的罪人。这样,在卡瑟尔身上,我们便更清楚地看到了信仰被奸污以后所产下的怪胎,是怎样毫不留情地把现代人身上那点硕果仅存的人性的因素吞食殆尽的。
就这样,修士乔戈尔的有信仰使他害人害己,间谍卡瑟尔的无信仰使他害己害人。如此沿着与信仰有关的问题一路想下来,还的确有点惊心动魄呢。于是我想,能有胆量心平气和地问别人一句“你也有信仰吗”和从容不迫地回答别人关于“你也有信仰吗”的提问,大约到什么时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提问的和作答的,需要的都应该是一种境界。另外我再多说一句,毛姆、埃科和格林讲述的故事,还有赫尔曼·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和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惑》所讲述的故事,其实离我们的生活一点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