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的一天,我坐在电视前调着台,忽然停在了一个台上,那个台上坐着一个穿黑色紧身衣的女子,长发,正深情地拉着二胡,是拉了几十年的《二泉映月》。一曲终了,主持人说,请二胡演奏家伊蕊再为我们拉一曲《光明行》。我呆呆地看着,直到眼泪像虫子一样堆满了双眼。演出结束后记者做了随机采访,有人问伊蕊,开这样的二胡演奏会是不是特别激动特别紧张特别难忘?伊蕊摇着头,笑着答,不,如果说难忘,那么我十七岁时的那场演唱会最难忘,因为听众只有一个,并且,我还爱他。
妻过来,递给我一杯咖啡,怎么了你?
我笑笑,夜风太大了,你知道的,我是风泪眼。
两棵开花的爱情树
我又梦到了小米。她站到窗外对我笑,像是我们十六岁第一次见面时的笑,她张开胳膊,像个小妖似的说,嘿,我是小米,你也在这儿吗?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下,我始终不明白我们学校为什么种了那么多的合欢树,一棵又一棵。夏天来的时候,开得满院子都是粉色的小伞,招摇而忧伤,因为每一阵雨后,地上都落满了那粉色的忧伤的小花。多数时候,我和小米站在花下,黯然神伤。
那是我们开学第一天,我和小米来得最早。我们的班主任在门口笑着等我们,那是一个多么英俊而年轻的男人啊,我几乎一下子就爱上了。后来小米说,她也是在一瞬间爱上的他。他叫雷诺。
小米看到我的时候第一句话是,嘿,你也在这儿吗?
这句话张爱玲说过,在一篇《爱》的小说中说,嗨,你也在这吗?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好遇上了。我和小米,在那棵开满了合欢的树下,说,嘿,你也在这儿吗?
雷诺说那是多美丽的一幅画啊,两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穿了白裙子,一个穿了牛仔裤,站在开满了花的树下,他说,几乎在同时,我就喜欢上了你们。
他没有说爱。因为他是大人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大人。
后来,小米经常出现在他的宿舍里。他的女朋友还在上大学,他拿给我们照片看,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孩子。小米说,她一点儿也不漂亮。
可她很爱我。雷诺解释说。
我们也很爱你。是吗?说完小米看着我,绿禾,你爱我们的老师吗?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小米总是这样直率,而且不顾一切后果,她还吸烟,过生日的时候,她在身体上纹了一朵莲花。
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小米说,绿禾,我也爱你,你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们那阵特别爱说永远,永远有多远呢,没有人知道。
雷诺说,别开玩笑了,你们还是小孩子呢,有时间我请你们去郊游。
我们去了离学校很远的大堤上,大堤上柳树一行又一行,风吹过来时有很多柳絮吹到我们脸上。小米穿了长丝袜,涂了口红,还有,把头发做成了大波浪,像个风尘女子。我知道她都是偷着用的她姐的东西,那种头发,要用一种火钳夹,头发都有烧焦的味道。
我还不知道如何装扮自己。只是穿着一双白球鞋和牛仔裤,一件男式的白衬衣。母亲总是把我打扮成一个中性的少年,我没有钱,没有口红,没有裙子,但并不妨碍我喜欢雷诺。
没有人会不喜欢雷诺。他俊朗干净,而且头发黑黑亮亮,讲话的时候,手势特别美,瘦瘦长长的牛仔裤让他穿上真是好看。
小米说,真想为他生个孩子啊。我们的孩子一定很美。
我吓坏了,看着小米,小米真是快爱疯了雷诺,一个女子想为一个男人生孩子,真的是爱啊。
这个疯狂的念头真让人喜欢。我却不敢说出来,但我比小米的想法更疯狂,如果雷诺让我与他私奔,我会的。
小米说过,绿禾,你是座沉默的火山,一爆发,就会把自己燃尽了,你要是爱上谁,谁会在劫难逃。
我爱上了雷诺,但我不说。因为小米说,她爱雷诺,谁也别想从她手中夺走雷诺,谁也别想。
放假的时候,我和小米每天厮守在一起,因为想去远方,每天都在想,可每天都没有去。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打打麻将,几乎是无师自通,一张张透明的麻将从我们手中飞出去,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打麻将把光阴浪费掉,也许是我们太无聊了?很多个下午,都是我和小米在打麻将,有时窗外下着雨,有时是丽日晴天,我们极少说话,对雷诺,几乎是绝口不提。
那时雷诺一个人骑车到处乱逛,他先去了秦皇岛,然后又骑车去了兰州,整个暑假,他在流浪。两个爱上他的女子,一直在打麻将中度过了整个夏天。
小米十八岁的生日我们邀请了雷诺。在一个小酒吧中我们喝得烂醉如泥,雷诺说要我和他从十八层楼高的地方跳下去,然后让小米为我们鼓掌。为了他这句话,我泪流满面。
因为他说的是和我从十八层楼高的地方跳下去。
后来我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发现他们走了。老板说,他们结了账,走了。
我知道我失败了。那个英俊得让人窒息的男人让小米带回家了,因为小米的家人都去乡下奔丧了,小米的奶奶死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我去过几次那间老房子,在这个城市,那种老房子不多,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去住。小米的母亲。是一个剧团的演员,是我们小城中最漂亮的女人,而她的父亲,是一个酗酒的家伙,爱打老婆,但是非常爱小米。
小米说过,那所房子,是一个男人给她母亲的。屋里的家具,几乎全是红木的,阴郁的,透着怀旧和感伤。
而此时,他们正在房里缠绵。会是我和小米打麻将的那间屋子吗?
长长的窗帘拖到地上,还有一张放到地上的垫子,非常性感。小米会穿上她白色的蕾丝内衣吗?会把那花蕾一样小小的乳让他看吗?
想象的一切在空中如蝴蝶般飞着,我一个人在街上乱逛,除了乱逛,我能去哪里?
学校院子里的合欢花又开了,一片一片的,真惊艳啊,怎么会有这么多开花的树,怎么像樱花一样让人有一种死的冲动?
我站到教室的窗前,看着那花飘下来,一朵,又一朵。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读书,翻书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打开合上,合上再打开。我看着旁边空空的座位,小米已和我不同,她已经成为女人。
再看到她,她脸上飞起红云,把我拉出去。在空旷的操场上,满天的星星仿佛都湿了,她吐气如兰,说话时透出从来没有的温柔。
你不知道有多好。小米说,绿禾,你真应该也快点长大,我要嫁给雷诺,我会的。
我的眼泪一粒粒飘下来,还有两个月,我们就高考了,小米,你打算去南方吗?
我的话南辕北辙。
小米握住我的手。如果你是个男孩儿多好啊,我就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而且,如果不是雷诺,如果你喜欢,我会让给你的。
我哭得更凶。我们两个都知道我为什么哭。
小米却病了,一日似一日地消瘦下去,有好几天没来上课。我去看她,给她买了最爱吃的桃子。
她始终不说话,然后点了一支烟,很老练地吐着烟圈,吸完了,把烟摁在了胳膊上。
我陪你打麻将吧。小米。
她摇头。绿禾,我想我真有孩子了。
小米平静地说着,一脸的幸福,多好啊,我有了他的孩子。
她握着我的手,脸像一朵开着的花,窗外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那天下午,雨一直下,一直下。
我去找雷诺。宿舍里,他正弹着吉他,唱得是《三月里的小雨》。我进去后,他停下了,问,绿禾,有事吗?
我从来不进他的小屋,这是第一次。我想过千百遍他小屋的样子,没想到如此简单干净,一张单人床,一把琴,墙上是很大的牦牛头骨,触目惊心。
湿湿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哭呢?
但我哭了,不可遏制,到后来都失了声。
他走过来,轻轻地把我抱在怀里,傻孩子,你知道你有多可爱。
我摇头,他轻轻地吻着我的头发,两只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腰。我难以自拔。
没有人能抗拒雷诺的诱惑。我挣扎着,小米怀孕了。我说。
他静下来,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在闪烁着,我爱你们。他说。你该知道,我爱你们。
我挣脱开他的怀抱,跑了。除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分享,但是,爱情不行。
但是,小米不能生下他们的孩子。不仅仅因为她还只有十八岁,不仅仅是她还要高考。
因为雷诺要和脸上长着雀斑的女人结婚了。那个女人的父亲,是我们市的市长。
我去看小米,她喃喃自语,绿禾,你说我们怎么会那么傻呢,我们怎么会爱上雷诺呢?
小米没有参加高考,她被母亲带到远方一个亲戚家做了流产。当我收到南方一所大学的通知书时,小米去了国外,嫁了一个法国人,年纪很大,足可以做她的父亲。
十九岁的新娘远嫁他乡。小米说,绿禾,我以为我会很晚才结婚,或者不结婚,或者只有我们两个人一直到死。但我为什么结婚走了,大概是因为想不再遭遇爱情。
我最后一次回学校去看那些合欢树,让我难过的是,我们教室门口的合欢树死了,残枝败叶,一朵花也没有了。十六岁的时候我和小米相遇,她笑着说,嘿,你也在这儿吗?
而雷诺,因为攀上了一个有权的岳父,不用教学了,他调走了,去了一个政府部门。有一次我在一个饭店门口看到他,他喝高了,正在哗哗地吐。我远远地看着他,觉得他像那地上吐的东西,让人恶心,那微胖的身躯衰败着,像早死的秧苗,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我收到小米的信,只有短短的几句:你好吗,我的傻女孩,去买几条裙子穿吧,因为男人喜欢女人味十足的女孩子。我爱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没有人比小米更了解我,我们是一只手的手心手背,知道彼此的来龙去脉,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人走进我的心里。而我是从她开始,才知道爱是怎么回事,才知道有些爱,必要付出一生的代价才会去忘记。
给她回信的时候我没有说门前的那棵树已经死了,我说,亲爱的小米,你知道吗,那棵树又开满了合欢,满树都是。我还知道它有个名字叫精灵树,农村里都叫它鬼树,不能种的,只是它开的花太妖艳了,真好看呢。
在信的最后我说,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在那棵合欢树下你曾说,嘿,你也在这儿吗?
今天,我要回答你,嘿,小米,我在这儿,一直在这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