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菖蒲花还正随意绽放
展示它的激情 她那小小的心
从纯白到蓝紫
仿佛在说着我一生都向往的故事
——席慕蓉《菖蒲花》
无色
我第一次看见雷米的时候,她的美像一把利剑,插入了我的心脏。我的眼睛疼了一下,然后觉得有什么在里面,一直想流泪。那时我十七岁。除了画画,我什么也不会,而且我吸烟、酗酒,给老师出难题,并且在背上纹身。我渴望自己是一条鱼,可以自由地飞,但我不是鱼,我只是一个快要高考的人,在煎熬中慢慢度日。直到我看到雷米。她穿着旧的棉布裙,细高的个子,皮肤白得像有血要流出来,我甚至可以看到血管中那淡淡的蓝色,真美啊!我咽了口唾沫,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外,还有八个月,就要高考了,一个上海来的女孩子到了我们班,高考时再回上海。她是雷米。很多人在看她,她低下头,坐到我前边的位子上,一股淡淡的薄荷香隐隐飘过来。后来我问她用过薄荷吗?她说她几乎从来不用,我很疑惑,因为她的身体里总能飘出香来,这是个有着天然体香的女孩子。我的心怦怦乱跳着,这是第一次。而我手中的画笔在画着一个长发的女子,穿着白裙子,旧的白。那是我给雷米画的第一张像,在我们见面三分钟后。很多人给雷米写情书,从上海来的女孩子让所有男孩子不知所措。我看她总是把那些情书小心地叠好,放到铅笔盒里,那个细致的动作总让我感动。但我不会写情书的,因为我心里有万语千言。
上课的时候我默默地看她,她细长的颈子,她小小的腰,还有,她颈后面那颗小小的痣,美丽的,像一粒相思豆。没人知道十七岁少年的心思,我只有画下去,全是她,一张,又一张,她的正面,她的侧面,她的低头,她的笑。全在画里。邻班的男生追她未果,把死老鼠放到她抽屉里。她去拿书,却碰到一只死老鼠,雷米惊叫起来,全班人都看她,她面无人色,眼里已有了泪。我冲过去,从抽屉里拿出死老鼠,扔到垃圾箱。回来时看她,她眼中全是感激。
第二天,抽屉里有一个小小的纸鹤,白色的,上面有两个小小的字:谢谢。我看着前面的身影,有一种想抱她的冲动。那小小的白色影子,让人心疼。
纯白
夏天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合欢花都开了,而我书中夹了很多,一朵,又一朵。我希望等老的时候可以一翻书就能看到,因为有雷米在身边,我是把时光做成书签夹在书中的。
我约她在学校外面的山坡上见面。山坡上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还有蝴蝶。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已经画了三张画,抽了十几根烟,而雷米还不来。再抽烟的时候,我把烟头摁在胳膊上,当我第二次摁的时候,一只手拦住了我。
野孩子,雷米叫我,不能这么伤害自己。
她终于来了,穿了很艳的一条碎花裙,像小女人似的娇媚,十七岁的女孩子,像一朵怎么开都好看的花。
我以为你不来了。我的手是凉的。
她看我的画,飞鱼,你的画怎么会如此凄凉,不像十八岁男孩的画。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和我一起画落日。她的手颤抖着,然后眼泪落到我的手上。我怎么会喜欢你呢。她喃喃自语,你是个坏孩子,你考不上大学的。
我拥抱着她,她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着,雷米的皮肤如此光滑,像黑夜中的缎子,又似丝绸,而且凉,有一种彻底的绝望在里面。
雷米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分离的。她像巫女一样,刚开始就预言了我们的分离。其实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我多想和那些好学生一样,很自信地就能考上大学,然后我会不犹豫地只填报一个地方:上海。我并不知道,雷米从此是我生命中所有的爱和痛,但是我和她,隔着地狱也隔着天堂。
雷米回上海参加高考前的夜晚,我们在种满了樱花树的街上乱逛,从黄昏走到黎明。夜凉似水,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发梢,我的牛仔裤湿湿的,像我湿湿的心。雷米的手在我的手中,凉凉的,一直是凉凉的,以至后来我一直喜欢清凉似水的东西,不喜欢那些热情洋溢的女孩子,甚至她们招摇的装扮,我只喜欢那些穿素色衣服的女子。
我爱你。我轻轻地对雷米说。这是我第一次对女孩子说这三个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别的女孩子说过这三个字,即使在我们缠绵的时候也不说,因为只有雷米配得上这三个字。
她轻轻地黏上我的身来,像一尾离了水的鱼。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两只蝴蝶一样轻飘飘的,雷米瘦瘦的骨头把我硌得都疼了。我轻轻地叹息,雷米,你怎么会这么瘦啊。
她纤细的胳膊像常春藤一样缠着我,没人知道我的难过,我笑着,却流了眼泪。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到上海去找你的。
然后我们轻轻地吻在一起。她的唇是冰凉的,像是婴儿的,凉得像冰,而我的泪是热的,那么深、那么烫,像我的想念。还没有分别,想念已经开始了。
蓝紫
分手时,我送给雷米很多张画。画的都是我,我凝神的样子,我注视的样子,我早晨的样子,我黄昏的样子。我说,雷米,这都是我想你的时刻。后来我看过张艾嘉的一个电影《心动》,金城武和梁咏琪演的,一对少年恋人最终分手了,多年后相遇,男人给了女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张张天空的照片。那个男人说,这是我想你时的天空,有早晨、有中午、有黄昏,那一张张天空在我眼前越来越模糊,我的泪水如洪水决堤。
雷米上了大学,而我像所有坏学生的下场一样,只能每天流浪。我的画越来越充满了颓废的色彩,每一笔都充满了想念的味道。我心爱的雷米,已经是大学的校花了,她要每周写三封信给我,每一封信她都说:我亲爱的飞鱼,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呢。
一年之后我去了上海。在酒吧里替人画像,我不知什么时候我可以画到在上海有了房子有了车子让雷米住进去。为大多数时候我和雷米只能在外滩上散步,甚至我不能请她到酒吧里去喝点什么,虽然我每天在酒吧里,但酒吧里的生活离我们是那么远。我只有远远地看着。
而雷米的脸上开着幸福的花朵,她每周都会到我的小屋里,我的小屋里乱七八糟。江南的阴暗和潮湿是我不适应的,我身上像长了青苔一样,只有雷米来的时候我才会从心底里开出几朵小花来。
我们在床上的时间总比在地上要多。如果我是一座火山,我愿意为雷米全部点燃化为灰。我一次次把自己点燃,一次次在海水与火焰中死去又活过来,雷米的眼泪在我胸前湿搭搭地流着。我们是没有将来的人。
我用半个月画像的钱给雷米买了一瓶清新的香奈尔五号。雷米说,不用给我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会舍不得用。我说用吧用吧,我有了钱给你买更好的。但雷米一直没用,那瓶香水一点点挥发了,我的屋里充满了香奈尔五号清新木材的气味,那么诱惑,那么令人窒息,像是雷米的体香。
当我去雷米的宿舍找她的时候,那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姑娘问,雷米,你的男朋友啊,好帅啊,我们的校花终于有男朋友了,请问是哪个大学的才子啊,只有才子才配得上佳人啊。
我说我没有考上大学,只会画画。她惊愕地看着我,怎么会啊?雷米的男友怎么能没上过大学?
我看到雷米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那天,我们没有一起吃饭。
三天之后,雷米再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地上是我喝光了的几十个啤酒瓶子,我喜欢就这样醉生梦死吧。没有比醉生梦死更让人觉得刺激的了,因为可以暂时忘记雷米。
飞鱼。雷米轻轻地叫着我,把我的头抱在她怀中,我们仍然缠绵,但是,却找不到燃烧的感觉。雷米说,也许我们真的没有未来。
是的,没有未来,我咆哮着,你从十七岁就预言了我们没有未来,为什么却一直用未来诱惑着我,你这个妖精。
我竟然挥出手去,雷米的嘴角流着血。我爱你,她说。这个女孩子,很少说爱我,即使在最热烈的时候也能坚持着不发一言,但她说,飞鱼,我爱你,从十七岁开始,我爱上你这个野孩子。
眼泪在我脸上肆意着,然而眼泪救不了我,眼泪也是身外之物,一切平静的表面下都隐藏着刀光剑影。我说,雷米,忘记我吧,一朵开在水中的花朵是不能长久的,因为这样,我才会喜欢水仙。因为刹那间的美丽总让我有死的冲动。
雷米走了以后,我彻底从上海消失掉。
无色
故乡的小镇云依然飘着,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少年了。六年的光阴多快啊,我爱过的女子只有一个,她在离我很远的上海,让一瓶精致的香奈尔五号挥发掉,让房间里充满了怀念的气味。
我很快认识了不同的女人,很多。我和她们在很短的时间里上床,又在很短的时间里分手。爱情像创可贴,以为贴上一贴就可以治愈伤口,却留下另一个伤口,而雷米留下的伤口根本无药可治。
雷米说,她现在在一家外企上班,老总对她很好,已经向她求婚了。
我说那就嫁吧。语气平淡得让我吃惊。
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吧。雷米说,我希望看见你,因为从十七岁以来,我再也没有别的男人。
雷米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泪全流到心里了。
我去找雷米的时候她正在那个男人的陪同下试穿婚纱,穿上婚纱的雷米不像是人间的女子。我想起初见雷米的时候,像一把利剑刺破我,而多年之后,我的心还在滴血。
雷米。我轻轻地叫着。她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我从没想到穿上婚纱却是嫁给了别人,她说,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你给我什么礼物?她笑着问。不是你的画像吧?
我看到她眼中泪光闪烁。而我,尽我所能买的那枚戒指是多么寒酸,我看到她手上有那个男人买的钻戒,熠熠闪光,那么冷。
她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整夜在一起,像两条蛇一样,却没有眼泪,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再流眼泪?当我们冰凉的皮肤缠在一起时我们是那么虚弱和无能为力,很多次我想把她融化在我的怀中,但我无能为力。
天亮了,爱走了,我踏上了游走四方的旅途。
在路上我问一个人,如果你爱一个人爱了七年,你会怎么样?
他笑着,弹掉手上的烟灰,我只想今天晚上会遇到什么样的女人,七年?太长了吧。
我打开雷米给我的盒子,里面是我曾给她的那些画像,她写道:还给你吧,那些想我的日子。不用再看那些想念的日子了,因为它们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就是来生,我也会记得。我的泪,轰然而落。